汴梁城外,秋雨连绵,官道泥泞,车马难行。赵匡胤骑在马上,披着油布斗篷,雨水顺着帽檐滴落,打湿了肩头。他刚从北境巡视军防归来,马背上的行囊里还装着几份边军将领呈报的军情文书。然而此刻,他心中所思,却远非战报所能承载。
这一路南归,他亲眼所见的,是沿途村落凋敝,田地荒芜,十户有九户闭门,偶有炊烟升起,也微弱如丝。道旁有老农蜷缩于破庙檐下,衣衫褴褛,怀中抱着一具瘦骨嶙峋的孩童尸体,无声啜泣。赵匡胤勒马驻足,命随从取出干粮与银钱相赠,老农抬头,眼中无光,只喃喃道:“将军,给钱又有何用?地没人种,粮没人收,官府还要征税,征不到,便抓人抵债……我儿,是饿死的。”
赵匡胤心头如被重锤击中,一时竟无言以对。他自幼习武,从军以来,以勇猛善战着称,曾随柴荣三征南唐,北拒契丹,刀下斩敌无数,自以为能以武力安邦定国。可眼前这一幕,却让他第一次感到,刀剑虽利,却斩不断这深如泥沼的民生之苦。
入城后,他径直前往军营。营中将士虽列队整齐,铠甲鲜明,但细看之下,却多有懈怠之态。校场边,几名军官围坐饮酒,大声谈笑,而新募的士卒却在泥水中操练,衣甲单薄,面有菜色。赵匡胤皱眉,唤来军需官询问粮饷,对方支吾其词,只道“上头克扣,层层盘剥,非我等所能左右”。赵匡胤怒极,一掌拍碎案几,喝道:“军粮乃将士性命所系,竟敢如此中饱私囊?”
军需官跪地叩首,颤声道:“将军明鉴!自先帝驾崩,幼主在位,朝中权臣争权,军中将领结党,上下勾连,早已成风。我等小官,若不孝敬上司,连差事都保不住,更遑论发放足额粮饷?将军虽有威望,可一人之力,如何扭转这积弊如山?”
赵匡胤沉默良久,心中翻涌如潮。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军中,也曾因战功卓着而受赏,可如今看来,这“赏”并非全因功绩,更多是因他与柴荣亲厚,得其信任。而那些真正冲锋陷阵、浴血苦战的底层士卒,却往往被遗忘于尘埃之中。武力能夺城破敌,却换不来军中清明;刀剑能斩将搴旗,却斩不尽这盘根错节的腐败。
夜深,他独坐于府中书房,烛火摇曳。案上摊开着一部《韩非子》,翻至“五蠹”一篇,其中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他凝视良久,忽然冷笑。如今之世,岂止儒侠乱法?权臣、将帅、胥吏,皆以私利为先,法度形同虚设。他虽为殿前都点检,掌禁军大权,可每有军令下达,执行之时,早已被层层扭曲,最终落在百姓与士卒身上的,不过是一纸空文。
他起身踱步,心中烦闷难解。窗外雨声淅沥,仿佛天地也在为这乱世悲泣。他忽然想起数日前,于城外遇一游方道人,言谈间不涉神通,却句句直指人心。那道人曾问他:“将军以武立身,可知武之极,非在杀人,而在护人?”当时他不以为然,如今思之,却如醍醐灌顶。
“护人……”赵匡胤低声自语,“我每日练武习战,为的不正是护这天下苍生?可如今,我护得了君主,护得了城池,却护不住一个饿死的孩童,护不住一支缺粮少饷的军队。若武力不能止贪,不能安民,不能正法,那这武力,又有何用?”
他越想越觉空虚。自五代以来,武夫当国,藩镇割据,今日你夺我权,明日我杀你主,城头变幻大王旗,百姓如草芥,朝不保夕。他赵匡胤若只是一介武夫,纵使战功赫赫,也不过是这乱世洪流中的一粒沙,今日建功,明日便可能身首异处,家族覆灭。他想要的,不只是权势,不只是军功,而是一种能真正安定天下的力量——一种能超越刀剑、超越权谋、超越个人生死的力量。
他翻出案底一封旧信,是其弟赵匡义所写,信中言:“兄长虽居高位,然天下未定,人心未附。若只恃武力,恐难久安。昔汉高祖以宽仁得天下,光武以柔道定乾坤,兄长当思治国之道,非止于兵。”
赵匡胤读罢,长叹一声。他何尝不知?可治国之道,从何学起?他自幼习武,不通经史,虽有赵普为其谋士,可谋士之言,终究是谋士之言,非自己心中所悟。他渴望一种更根本的智慧,一种能洞察世道人心、驾驭天下大势的力量。他想要的,不只是“武艺高强”,而是“道术通明”——一种能统御万方、拨乱反正的“大道”。
夜深人静,他披衣起身,立于院中。雨已停,月破云而出,清辉洒地。他缓缓拔出腰间佩刀,刀光如水,映照出他坚毅的面容。他开始演练一套家传刀法,刀光纵横,如龙腾虎跃,每一招都蕴含千钧之力。然而练至中途,他忽然停住,刀尖垂地,喘息微重。
“若这刀,只能斩敌,不能斩贪官污吏之私心,不能斩百姓之苦,不能斩这乱世之根,那它终究只是一块铁。”他低声自语,“我需要的,不是更强的刀,而是更高的‘道’。”
他抬头望月,目光深远。北方,星象微动,箕尾之间,似有异光隐现。他虽不信天命,却不得不承认,这天下气运,正在悄然变化。李筠在潞州拥兵自重,李重进在扬州虎视眈眈,朝中权臣各怀异心,幼主难制大局。他赵匡胤,已身处风暴之眼。
“若天命将倾,乱世将起,我当以何道应之?”他心中默问。
答案不在刀中,不在兵书,而在人心,在天下,在那尚未被他参透的“治世之道”。他需要的,不只是武力,而是能驾驭武力的智慧;不只是权力,而是能运用权力的德行。他渴望一种力量,能让他不仅成为一代名将,更能成为一代明君——一个能真正终结乱世、还天下以太平的“真主”。
雨后的夜空,星河璀璨。赵匡胤收刀入鞘,缓步回房。他知道,从今日起,他不再只是一个武夫。他的心,已悄然转向那更深远的追求——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责任;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安宁。
这一夜,赵匡胤的烦恼,不再是军中腐败、百姓疾苦的表象,而是对自身局限的深刻认知,是对“何为真正力量”的灵魂叩问。他尚未找到答案,但问题本身,已如一颗种子,深埋于心,只待时机成熟,破土而出,终将长成参天大树,荫蔽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