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夜总是带着水汽的凉。月光洒在新抽芽的柳丝上,像给枝条镀了层银,风一吹,碎银般的光点便在水面上晃荡,搅得满河星光都动了起来。赵匡胤手里攥着枣木棍,棍梢在青石板上拖出浅浅的痕迹,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轻得像落雪,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王氏。
“赵指挥使这是要回营?”王氏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手里提着盏琉璃灯,灯光透过五色琉璃,在地上映出斑斓的光斑,“家父让我送份军报给柴将军,恰好遇见你。”
赵匡胤停下脚步,转身时,琉璃灯的光正落在她脸上,眉尖的痣像颗被月光洗过的星。这是他第三次见她——第一次在大相国寺,她被泼皮围堵时眼里的平静;第二次在先农坛,她指着夜鹭翅膀说出疑点时的认真;此刻月下,她鬓边别着朵新摘的蔷薇,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倒比营里那些插在铜瓶里的绢花鲜活多了。
“刚巡完城,正要回去。”他把枣木棍往身后藏了藏,棍身的铁箍在月光下闪了下,“王姑娘一个人走夜路,不害怕?”
“有这盏灯呢。”王氏举起琉璃灯,灯光在她掌心投下暖融融的圈,“再说,汴京的夜虽深,却不黑。你看那些守城的兵卒,那些巡夜的更夫,不都在照着路吗?”
赵匡胤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的城墙下,守城兵卒的火把连成串,像条蜿蜒的火龙。他忽然想起自己创护境棍法时的念头——护境,护的不只是城防,更是这灯火后的安宁。
“姑娘说得是。”他望着水面上的月光,“只是这安宁,总有人要守着。就像这汴河,看着平静,底下的暗涌可不少。”
王氏沉默片刻,忽然道:“我知道指挥使在忧心什么。家父说,契丹在边境屯了兵,厉百川的余党也没清干净,这天下,还没真正稳下来。”
他有些意外她会说起这些。营里的参军们议事时,总把“女子不得干政”挂在嘴边,却不知眼前这女子,比他们更懂这世道的艰难。他想起先农坛那日,她在册子上记下的犁杖尺寸,忽然明白,她记的不只是农具,更是百姓对安稳日子的盼头。
“姑娘懂这些,不容易。”
“小时候听奶妈讲过‘安史之乱’的故事,”王氏的目光落在水面的涟漪上,“说那时的人,别说安稳日子,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家父总说,生在太平年月是福气,可这福气,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她转头看向赵匡胤,眼里的光比琉璃灯还亮,“就像指挥使练的护境棍法,不就是为了护住这福气吗?”
赵匡胤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酸又暖。他练拳、创棍,守着这城墙,不就是怕战乱再起,百姓再遭罪吗?这些话,他没对母亲说过,却被眼前这女子轻轻点破了。
“只是这路,不好走。”他握紧护境棍,指节泛白,“我是个当兵的,刀剑无眼,说不定哪天就……”
“我知道。”王氏打断他,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家父当年守幽州,三年没回过家。我母亲说,他不是不想家,是不能回。有些担子挑起来了,就放不下。”她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个香囊,递过来,“这是我绣的平安符,里面塞了些艾草,能驱虫。”
香囊是月白色的缎面,上面绣着株兰草,针脚细密,兰叶的脉络都看得清。赵匡胤接过来时,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像被烫着似的缩回,他的耳尖热得发烫,幸好夜色深,看不出来。
“多谢姑娘。”他把香囊塞进怀里,贴着枣木棍的铁箍,竟觉得那冰凉的铁都暖了些。
“指挥使不必谢我。”王氏望着远处的灯火,“家父说,成大事者,总要有取舍。你心怀天下,这是好事,不必为儿女情长牵绊。”她的声音低了些,像怕惊扰了水里的月光,“我……我可以等。等天下真的稳了,等你不用再提棍守城了……”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只是低下头,鬓边的蔷薇花瓣轻轻颤动。赵匡胤的心跳得像擂鼓,营里的弟兄总打趣他是块捂不热的铁,可此刻,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这月光、这灯火、这女子的话焐化了,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暖意。
“姑娘……”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那些在演武场喊惯了的号子,那些在朝堂上听熟了的辞令,此刻都堵在心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王氏却笑了,像解开了什么心结:“夜深了,我该回去了。柴将军的军报,还请指挥使代为转交。”她把个油纸包递过来,里面是叠得整齐的军报,“家父说,契丹的骑兵善用弯刀,枣木棍或许可以加个锁扣,锁住他们的刀鞘。”
赵匡胤接过军报,道“我送你到王府门口。”
“不用了。”王氏提起琉璃灯,转身往巷口走,“这灯够亮,能照路。”她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他挥了挥手,“赵指挥使,多保重。”
月光洒在她的背影上,银鼠披风的流苏在风里飘,像只展翅的蝶。赵匡胤站在汴河边,手里攥着枣木棍,怀里揣着香囊和军报,觉得这两样东西都沉得很,却又舍不得放下。
水面的月光渐渐拢成一团,像块融化的银。他知道,王氏的“等”,不是随口说说,可这天下安稳,又岂是朝夕之功?契丹的铁骑,厉百川的毒计,朝堂的暗流,哪一样都可能让他这“等”成了空。
可他心里,又确实有了盼头。就像这汴河的水,再深再急,总会流向远方。他握紧护境棍,转身往营里走,棍梢在青石板上划出的痕迹,比刚才更稳了些。
夜色里,守城兵卒的火把依旧亮着,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咚——咚——”,敲得人心安。赵匡胤摸了摸怀里的香囊,兰草的清香混着艾草的苦,像极了这世道——有苦,却也有盼头。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等”能否有结果,但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得走下去。为了汴河的月光,为了守城的灯火,也为了那个提着琉璃灯的女子,说过的那句“我可以等”。
枣木棍的铁箍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却映着他眼底的暖意。这路难走,可有人等着,便觉得浑身是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