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居胥山的雪线以上，连风都带着冰碴。段思平踩着及膝的积雪往上走，每一步都陷得很深，雪末顺着羊皮袄的缝隙往里钻，冻得骨头缝都在发疼。耶律阿古拉在前面开路，手里的破冰斧劈碎表层的冻雪，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岩石，像巨兽裸露的筋骨。
“老先生，前面就是祭坛了。”耶律阿古拉的声音带着喘息，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我阿爸说，只有心诚的人才能看见，心不诚的，走到跟前也会绕过去。”
段思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雪坡尽头的岩壁下，隐约有片黑色的阴影，被风雪半掩着，若不细看，真会以为是块巨大的礁石。他摸了摸腰间的墨玉佩，萧挞凛送的这块玉在寒处会发热，此刻正贴着皮肉，暖得像团小小的火。自离开月牙泉后，他们又遭遇了两场暴风雪，耶律阿古拉的脚踝被滚石砸伤，粮草也见了底，全靠这玉佩的暖意和骨符的指引才撑到这里。
越靠近那片阴影，空气里的气息就越奇特。不是大漠的干燥，也不是木叶山的阴寒，而是种厚重的、带着草木与泥土芬芳的温润，混在冰雪的寒气里，形成种奇异的平衡。段思平能感觉到体内的“一阳指”内力在轻轻震颤，像是遇见了同源的气脉，却又不完全相同——这股气更质朴，更磅礴，带着种历经万载的沉静。
拨开最后一道雪帘，祭坛终于完整地展现在眼前。那不是砖石垒砌的建筑，而是直接在整块山岩上凿刻出来的，方圆约十丈，岩面打磨得异常光滑，刻满了与寒渊相似的符号，只是更繁复，更古老，边缘处已被风雪侵蚀得模糊。祭坛中央立着块人形石柱，高约三丈，柱身刻着狼头人身的纹样，双眼是两个深陷的凹槽，里面积着万年不化的寒冰，在天光下泛着幽幽的蓝。
“是狼神！”耶律阿古拉跪倒在地，对着石柱叩首，“这是狼神的真身！”
段思平没有跪。他缓步走上祭坛，指尖抚过岩面的符号。那些刻痕里还残留着凿刻时的力道，沉稳而均匀，绝非凡人能及。他能感觉到，符号的走向与天地间的某种韵律相合，像叶脉的纹路，像江河的走向，更像人身上的经脉，无声地诉说着自然的法则。
站在石柱前，他忽然明白这凹槽为何积冰不化。那是气脉汇聚的节点，祭坛的符号将天地间的寒气引来，又将山岩下的暖意托住，在凹槽里形成永恒的冰封，恰如寒渊的阴阳平衡，只是这里的气脉更纯粹，更磅礴。
“这不是神力，是自然的法则。”段思平喃喃道。他伸出右手，食指对准石柱的狼眼凹槽，缓缓催动内力。“一阳指”的暖意顺着指尖流出，与凹槽里的寒气相遇，没有碰撞，没有抵消，反而像溪流汇入江海，自然而然地交融在一起。
就在这时，祭坛的符号忽然亮起淡淡的金光，与寒渊刻痕的青光不同，这金光更柔和，更温暖，顺着岩面的纹路游走，最终汇入石柱的狼头。刻痕里的积雪瞬间融化，露出底下更清晰的图案——那是幅完整的星图，与木叶山祭坛的星轨相呼应，却多出了无数从未见过的星辰，围绕着狼神石柱旋转，形成个巨大的漩涡。
段思平的心神完全沉浸在这奇异的景象里。他仿佛看到了远古的先民在这里凿刻符号，看到他们对着星辰祈祷，看到风雪如何侵蚀岩面，又如何被气脉的力量修复。这祭坛不是用来祭祀的，而是先民们理解自然、顺应自然的见证，他们用最质朴的方式，记录下天地气脉的流转，与自然达成了某种默契。
“老先生！”耶律阿古拉的惊呼将他拉回现实。只见石柱的狼眼凹槽里，寒冰正在融化，化作涓涓细流，顺着柱身的纹路往下淌，所过之处，刻痕里竟冒出了点点绿意——那是在冰雪中顽强生长的苔藓，翠绿得像翡翠。
段思平收回手指，符号的金光渐渐隐去，苔藓却依旧在生长。他忽然笑了，笑得很释然。这些日子他执着于寻找“破碎虚空”的线索，以为那是武道的终点，却忽略了最根本的道理——天地之气的本质，不是用来打破的，而是用来理解、用来融合的。寒渊的阴寒与暖意，祭坛的冰雪与生机，都是自然的平衡，而武道的真谛，或许不在于超越这平衡，而在于融入其中。
他想起大理苍山的云雾，洱海的潮汐，想起农夫插秧时的力道，樵夫劈柴时的准头，原来那些最平凡的举动里，都藏着与祭坛符号相同的韵律。“一阳指”的终境，不是隔空伤人，不是断金裂石，而是像这祭坛的气脉般，刚柔相济，与天地共鸣。
“阿古拉，你看。”段思平指着正在蔓延的苔藓，“这才是狼神的启示。不是呼风唤雨，而是告诉我们，哪怕在冰雪里，也能长出绿意；哪怕天地再严酷，也有生机在悄悄孕育。”
耶律阿古拉似懂非懂，却被那些苔藓吸引住了。在这人迹罕至的雪山顶，在万年冰封的祭坛上，竟有生命在绽放，这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段思平走到祭坛边缘，俯瞰着山下的云海。云层翻涌，像奔腾的万马，又像汹涌的波涛，而狼居胥山就像艘沉稳的船，在云海中静静航行。他忽然觉得，之前追寻的“破碎虚空”或许太过狭隘，这天地本身就是座巨大的祭坛，每个人，每株草，每块石头，都是其中的符号，遵循着自然的法则，生生不息。
他从怀里掏出骨符，放在祭坛的符号中央。骨符与刻痕严丝合缝，狼眼处的青石与石柱的凹槽遥遥相对，发出淡淡的光晕。这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他不必去寻找打破世界的壁垒，因为他早已在这世界之中，与天地气脉相连。
“该下山了。”段思平对耶律阿古拉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萧大王还在等我们的消息，草原的春天，也该到了。”
耶律阿古拉站起身，脚踝的伤似乎好了些，走起路来不再瘸拐。他望着那些顽强的苔藓，忽然明白了什么：“老先生，这狼神祭坛，是不是想说，只要心里有光，再冷的地方也能开出花来？”
段思平回头望了眼狼神石柱，阳光恰好穿过云层，照在石柱的狼眼上，融化的冰水折射出七彩的光，落在蔓延的苔藓上，像撒了把碎金。他笑着点头：“是，只要心里有光。”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来时好走多了。耶律阿古拉在前头哼起了草原的歌谣，调子苍凉而辽阔，与祭坛的气脉隐隐相合。段思平跟在后面，腰间的墨玉佩依旧温暖，骨符的光晕在怀里若隐若现。他知道，自己没有找到“破碎虚空”的直接线索，却找到了比那更重要的东西——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的理解，以及融入这天地的坦然。
或许武道的终境，本就不在虚空之外，而在这烟火人间，在这生生不息的自然之中。就像这狼居胥山的祭坛，沉默地矗立了万载，见证了风雪，孕育了生机，本身就是种最伟大的修行。
风声穿过山岩，发出呜呜的回响，像狼神的低吟，又像自然的馈赠。段思平深吸一口气，冰雪的寒气与草木的芬芳在肺腑间交融，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前路还长，但他不再迷茫，因为他知道，自己与这天地，从未如此贴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