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城外的雨,下了已有三日。
赵匡胤抹去脸上的雨水,枣木棍在泥泞里拄出深深的印子,棍身裹着的麻布早已湿透,沉甸甸地坠在手里。中军帐的灯火透过雨幕渗出来,昏黄一片,像只疲惫的眼。他站在帐外听着里面的动静,晋王柴荣的声音混着沙盘翻动的沙沙声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卯时,由赵匡胤率前军试探攻城,务必撕开东北角防线。”
“末将遵令!”赵匡胤抱拳应道,雨水顺着甲胄的缝隙往里钻,冻得骨头缝都发疼。
回到自己的营帐,他将枣木棍靠在桌案边,那是他特意请木匠削的,取了枣木的坚韧,又保留着天然的弧度,握在手里比制式长枪更称手。案上摊着寿州城的布防图,东北角被他用朱砂圈了又圈——那里是敌军防守的薄弱处,却也是地势最险的地段,城墙外凸,像只探出来的獠牙,易守难攻。
“将军,真要从东北角走?”亲兵进来添炭,手里捧着个粗瓷碗,“伙房煨了姜汤,您暖暖身子。
赵匡胤接过碗,姜汤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只有那里,能避开敌军的投石机。”他指着图上的城墙,“你看这处拐角,敌军射箭有死角,只要能架起云梯,咱们的人就能上去。
亲兵瞅着那道几乎垂直的城墙,咋舌道:“可雨下成这样,云梯怕是架不稳。
“架不稳也得架。”赵匡胤喝了口姜汤,辣意顺着喉咙烧下去,却暖不透心底的沉。他想起昨日晋王在军议上拍案的模样,案上的铜爵都震得跳起来:“寿州不破,淮南难平!”那时帐内的烛火映着晋王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出征时又添了些,这位年仅三十的晋王,眼底的红血丝比甲胄上的锈迹还要深。
三更天时,雨势稍歇。赵匡胤披衣起身,帐外的哨兵正裹着蓑衣打盹,手里的枪杆斜斜倚着帐杆,枪尖凝着的水珠顺着铁刃往下滴,在泥地上积出小小的水洼。他走到操练场,借着月光挥了挥枣木棍。
棍法是他自己根据自己的给耕战拳琢磨的,没什么章法,却实用。劈、扫、点、挑,都是照着战场上最直接的需求来——劈能断矛,扫可退马,点能击敌要害,挑能卸对方力道。就像此刻,他虚晃一招,棍尾猛地后磕,正对着想象中敌军的膝弯。
“将军,您咋还练上了?”亲兵举着灯笼过来,光晕里飘着细小的雨丝,“晋王让人送了些伤药来,说是上好的金疮药。”
赵匡胤收了棍,接过药瓶,指尖触到瓶身的冰凉。
卯时的鼓声响彻雨幕时,赵匡胤已带着前军列阵在城下。东北角的城墙在晨雾里像条沉默的巨蟒,敌军的哨兵缩在垛口后,手里的弓拉得满满当当。他深吸一口气,雨水灌进嘴里,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那是昨日攻城时留下的血,混着雨水渗进了泥土。
“架云梯!”他暴喝一声,枣木棍重重顿地,溅起的泥水落在甲胄上。
二十架云梯在泥泞里咯吱作响,被士兵们推着往前挪。敌军的箭雨立刻泼了下来,噗噗地扎在盾牌上,有的箭穿透木盾,带起一串血珠。赵匡胤舞起枣木棍,棍风扫得箭支纷纷落地,他瞥见右侧有个新兵被箭钉在盾牌上,疼得直哆嗦,便猛地冲过去,棍身一横,将射向那新兵的箭尽数挡下。
“跟紧我!”他吼道,声音劈得像刀,“往上爬!”
自己则率先抓住云梯,脚下发力,枣木棍别在腰间,腾出双手交替攀爬。雨水让梯阶滑得像抹了油,他几次差点脱手,腰间的棍身撞在梯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倒像是在给他鼓劲。爬到一半时,一块巨石从城头砸下来,他下意识地抽出枣木棍,横着一架,那石头竟被他生生顶偏了方向,擦着云梯坠入泥地,震起半人高的水花。
“好!”城下爆发出喝彩声。
赵匡胤没空回头,他知道,这声好里藏着多少性命的重量。他加快速度,终于攀上城头,刚站稳脚跟,就有两名敌军举刀劈来。他侧身避开,枣木棍从腰间翻出,借着下落的力道横扫,正打在两人膝盖上,那两人惨叫着跪倒,被随后上来的士兵按住。
“往左转!清剿垛口!”他指挥着士兵,自己则提着棍往纵深冲。城墙上的甬道狭窄,敌军挤成一团,反倒施展不开。赵匡胤的枣木棍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他手腕一转,棍尖精准地挑开最前面那人的手腕,长刀落地的瞬间,棍身已缠上第二人的脖颈,轻轻一带,那人便踉跄着撞向身后的同伴,顿时乱了阵脚。
他像头猛虎,在敌军中撕开一道口子,枣木棍上的麻布早已被血浸透,变得暗红。汗水混着雨水顺着下颌往下滴,砸在城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忽然眼角瞥见一名敌军举着长矛,正对着他身后的亲兵刺去,赵匡胤想也没想,反手一棍抽过去,长矛应声而断,那敌军愣神的功夫,已被亲兵砍倒。
“小心点!”他对亲兵吼道,声音却有些发哑。
厮杀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城头上的敌军开始溃散,他才拄着枣木棍喘气。雨又下了起来,这次却带着暖意,他抬头望去,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晋王的大旗正在城下缓缓移动——后续部队到了。
“将军!东北角拿下了!”亲兵跑过来,脸上的血和雨水混在一起,笑得像朵花。
赵匡胤点点头,忽然觉得浑身脱力,靠在城垛上滑坐下来。枣木棍斜倚在腿边,棍头还在滴着血珠。他望着城外的淮南大地,雨幕里,稻田和水塘连成一片,像块巨大的碧玉。去年他随晋王出征时,这片土地还在南唐手里,如今,他们正一寸寸地收回来。
“晋王呢?”他问。
“在城下呢,刚派人问您要不要援军。”
“不用。”赵匡胤站起身,用枣木棍撑起身体,“告诉晋王,前军已站稳脚跟,请求后续部队跟进。”
他提着棍往城中心走去,脚下的血水混着雨水,踩上去咯吱作响。路过一处院落时,看见个老妇人正抱着孙子缩在墙角,孩子吓得直哭,老妇人用身子护着他,看见赵匡胤,眼里先是恐惧,随即化作麻木的平静。
赵匡胤放慢脚步,枣木棍在地上顿了顿,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他从怀里摸出块干粮,递过去,那是王氏塞给他的,用油纸包着,还没湿透。老妇人犹豫了一下,接过去,拉着孩子对着他磕了个头。
“我们……只是想好好种庄稼。”老妇人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赵匡胤没说话,转身继续往前走。枣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街巷里格外清晰。他忽然明白,晋王为何非要拿下淮南——不是为了那片土地,而是为了让墙角的孩子能止住哭声,让抱着孙子的老妇人,能安心种她的庄稼。
城中心的钟楼还在敲着,只是声律已乱,像在哭。赵匡胤抬头望着那歪斜的钟摆,举起枣木棍,猛地掷了过去。木棍在空中划过道弧线,精准地砸在钟锤上,沉闷的钟声戛然而止。
“从今日起,换个新钟。”他对身后的士兵说,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笃定。
雨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城墙上的水洼里,反射出细碎的光。赵匡胤捡起枣木棍,棍身的血迹被雨水冲得淡了些,露出里面温润的木色。他忽然想起王氏说的话,这木头结实,能护着你。
原来,护着自己,也护着身后的人。
远处传来晋王的笑声,粗犷而爽朗。赵匡胤握紧枣木棍,朝着笑声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阳光下的水洼里,溅起的水珠,像串透明的珠子,坠在他的甲胄上,闪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