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些城的大昭寺,与段思平此前拜访过的几处寺院气象迥然。殿宇依山势层叠而上,并非全然吐蕃风格,竟隐隐能看到几分天竺、于阗乃至中原建筑的影子,黑、白、红、绿诸色交织,在终年不化的雪峰映衬下,显得格外神秘而庄严。引路的小喇嘛沉默寡言,脚步轻捷地走在冰冷的石阶上,氆氇制成的僧靴几乎不发出声音。
段思平缓步跟随,目光扫过那些描绘着密宗本尊与护法神的斑斓壁画,心中一片宁定。自狼居胥山感受那苍茫原始的天地之力后,又得吐蕃国师鸠摩罗什所赠御寒氆氇,他便知此行必有一会。空气中弥漫着酥油灯和藏香混合的独特气息,远处经堂传来低沉悠长的诵经声,如同大地深处的呼吸。
他被引入一间宽敞的静室,室内的温暖与外面的严寒判若两个世界。静室四壁皆是经架,上面整齐码放着用贝叶或藏纸书写而成的经卷。一位红衣僧人背对着他,正俯身于一座巨大的沙盘之前。沙盘之上,并非地形疆域,而是用各色细沙精心堆砌出的繁复曼荼罗图案,线条精准,色彩绚烂,蕴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秩序与玄妙。
听闻脚步声,那红衣僧人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正是鸠摩罗什。他面容看上去不过四五十岁,肤色红润,眼神却深邃得如同纳木错的湖水,沉淀着远超外貌年纪的智慧与沧桑。他手中轻轻捻动着一串油光乌亮的念珠,目光落在段思平身上,微微一笑,声音温和而带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段施主,狼居胥山风雪酷寒,老衲所赠氆氇,可还御得风寒?”
段思平合十还礼,神色从容:“多谢大师关怀,氆氇甚暖。大师厚意,段尘心领。”他目光扫过那精美的沙盘曼荼罗,“大师于此寒冬,潜心构筑如此精妙坛城,令人敬佩。”
鸠摩罗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沙盘,语气平和:“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沙土之城,不过是指月之指,藉此观想,以证真空妙有。倒是施主,自大理而出,辗转中原,西入昆仑,北上契丹,深入漠北圣地,又西行至此雪域,步履不停,所求为何?”他话语平淡,却直接点破了段思平一路行踪,显然对其动向早已了然。
段思平并不意外,走到静室一侧的窗前,望着窗外被狂风卷起的雪沫,悠然道:“段某乃一介俗人,不似大师能于静室中观想大千。只好用这双脚,去丈量天地之阔,用心,去感受万物之理。行万里路,不过是想寻一个‘真’字。”
“真?”鸠摩罗什眸光微动,“何为真?施主曾为南诏之主,坐拥一方山河,生杀予夺,言出法随,那九五之尊,万民景仰,难道不是真?”
段思平转过身,脸上掠过一丝淡然笑意:“帝王将相,文治武功,固然是真。然则,江山如画,英雄辈出,终究抵不过岁月流转。权力如烈火,烹油鲜花,终有熄灭成灰之时。大师请看这窗外风雪,肆虐天地,覆盖万物,可谓势大,然阳光一出,便消融无形。世间权势,又何尝不是如此?此一种‘真’,终是镜花水月。”
鸠摩罗什颔首,踱步至经架前,抽出一卷经书,轻轻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施主能舍帝王之位,可见已破‘我执’一关。然则,施主如今孜孜以求的‘道’,那超脱生死、踏破虚空的传说,难道不也是一种‘执’?此执与权位之执,形异而质同,皆为心障。”
段思平摇头,目光清明:“大师此言,差矣。求权位,是向外索取,役使外物,其心为物役,故生烦恼障。而求道,是向内探求,明心见性,认识自身与天地之本然。譬如人渴而饮水,饥而食饭,此乃生命之自然需求,岂能称之为‘执’?段某所求,非是占有某物,而是明了‘我’为何物,天地为何物,此心归于何处。此求,乃生命向上之本能,如同草木向阳而生,并非执着,而是回归。”
静室内一时间只有酥油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鸠摩罗什捻动念珠的速度并未改变,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审慎的意味。他并未直接反驳,而是引用了经文:“《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心尚不可得,施主又要去‘明’何心?‘归’何处?”
段思平负手而立,气度沉凝,仿佛并非在与人机锋辩难,而是在阐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心念流转,如瀑如流,确不可得。然而,能观此心念流转者,未尝不在。风雨雷电,肆虐虚空,虚空曾动?念头生灭,起伏于心,观者常在。段某所求,非是抓住哪一个念头,而是识得那能观的‘本心’。此心非可得之物,却是万法生起之根源。大师以沙筑城,坛城精美绝伦,然而驱使沙土、构筑图案的那份‘能筑之力’,才是关键。大师是明眼人,当知段某之意。”
他这番话,将鸠摩罗什精心构筑的曼荼罗直接拿来作喻,既巧妙地回应了经文机锋,又暗指修行不应住于外在形相,而应直指本心源头。鸠摩罗什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赏。他沉默片刻,将手中经卷放回原处,语气依旧平和,却更添几分深意:“施主以帝王之身,能参悟到此,实属难得。然我密法强调‘即身成佛’,重视色身修为,认为肉身亦是渡越生死苦海之宝筏。地、水、火、风、空,五大元素圆融无碍,方能成就虹光之身。施主一味强调心性,岂非偏废色身,落于空谈?”
段思平知他已从单纯的心性辩论,转向密宗核心的修行见地。他略一沉吟,缓声道:“大师所言极是。身心本是一如,犹如烛火与光芒,离火无光,离光亦不见火。段某并非轻视色身,恰恰相反,正因重视此身为载道之器,才更需先明心性,以心驭气,以气养身。若心为妄念所覆,不明本源,则纵将肉身修炼得坚如金石,亦不过是无舵之舟,于茫茫苦海中盲目冲撞,甚至可能坠入魔道,强化‘我执’,离道愈远。心为元帅,身为兵卒,元帅不明,兵卒虽强,其行必乱。”
他顿了顿,想起自身修行历程,语气更添几分真切:“段某初习武时,亦只知锤炼筋骨,打磨招式。直至后来,渐明内力运行与心神调控息息相关,心念稍杂,内息便生滞涩。乃至治理国家,发现朝政清明与否,亦与为君者之心境澄澈直接相关。故而深知,无论世间法出世间法,‘心’为根本。大师所言虹化妙境,想必亦非单纯肉身转化,必是心光透彻,方能引动五大,融身入光吧?”
这番言论,既肯定了色身的重要性,又牢牢立住了“明心见性”为修行根本的立场,更结合自身武道、治国经验,言之有物,并非空泛之谈。尤其最后一句反问,直接指向密宗最高成就之一的“虹化”现象,暗示其核心仍在心性修为,与鸠摩罗什所言“即身成佛”并非矛盾,而是相辅相成。
鸠摩罗什终于停下了捻动念珠的手指,那串乌黑的念珠静静垂在他掌心。他凝视段思平,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因两人之间无声的交锋而微微凝滞。窗外,雪似乎下得更急了,狂风呼啸着掠过寺院高高的金顶,带来一阵阵悠远而肃穆的回响。
“施主见识非凡,老衲领教。”鸠摩罗什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静室内的气息,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愈发深沉,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两人之间缓缓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