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实质,酥油灯的火苗不再跳跃,笔直地向上燃烧,将两位当世绝顶高手的身影投在绘满诸佛菩萨的墙壁上,微微晃动,如同某种神秘的图腾。先前关于佛法道理的机锋辩难,虽言语平和,却已在无形中调动了二人的全部精神,此刻那思想的交锋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更为幽微而危险的领域——精神与武学的直接印证。
鸠摩罗什深邃的眼眸中,先前那丝赞赏已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雪山之巅万年寒冰般的澄澈与专注。他并未摆出任何攻击的姿态,只是右手缓缓抬起,结了一个看似简单,却蕴藏着无尽奥妙的内缚印,同时嘴唇微动,一段低沉、古朴、音节奇异的真言如同沉睡龙王的叹息,自他喉间流淌而出。
这真言初听并不响亮,却仿佛能穿透耳膜,直接震荡在人的心脉与识海深处。段思平顿觉周遭环境骤变,那温暖静谧的静室仿佛在感知中扭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来自四面八方精神层面的巨大压力,如同整个雪域的重量都压了下来,要将他冻结、碾碎。这并非实体攻击,而是直接作用于心神的秘法,若心神修为稍弱,立时便会心智被夺,幻象丛生,乃至精神崩溃。
段思平卓立原地,面色依旧从容。他体内那已臻化境的内力自然流转,并非强行对抗那股精神压力,而是如深潭映月,将一切外来扰动包容、消弭于无形。他心念守一,灵台空明,仿佛化身为一座亘古存在的雪山,任你风吹雪打,我自岿然不动。那侵袭心神的真言之力,撞上他浑圆无瑕的精神壁垒,竟如泥牛入海,只激起些许微澜便消散无踪。他并未反击,只是以自身无比精纯深厚的修为,展示了何为“不动心”。
鸠摩罗什眼中讶色一闪而逝。他真言一变,音调陡然转为铿锵,如金刚杵撞击,带着破除一切邪障、镇压外道的凛然威严。同时手印变幻,化为外缚印,一股无形有质的精神力量随之勃发,不再是全方位的压迫,而是凝聚如锥,直刺段思平的眉心祖窍!这一下,已是密宗中极高深的精神攻伐之术,专破高手凝练的神意。
段思平终于动了。他并未闪避,也未结印念咒,只是右手食指看似随意地向前轻轻一点。没有凌厉的指风,没有耀眼的劲气,但在他指尖前方尺许处的空气,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一圈肉眼几不可察的细微涟漪。一股至精至纯、凝练到极点的意,伴随着他精纯无比的先天内力,无声无息地迎上了那道精神锐刺。
“啵——”
一声极轻微、仿佛气泡破裂的异响在静室中回荡。那酥油灯的火焰剧烈地摇曳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鸠摩罗什感到自己那凝聚如锥的精神力,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又柔韧无比的墙壁,更有一股温润平和的指意顺着那精神联系反溯而来,虽无攻击之意,却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直指本心的意味,让他心神微微一震。
他迅速撤回了精神力量,脸上首次露出了凝重之色,缓缓道:“好指力!好意境!此非蛮力,已得‘意到力到,神与指合’的三昧。施主这门指法,似乎并非纯粹中原路数,内中蕴含的,竟有一丝我佛门禅定破执的真意。”
段思平收回手指,气息匀长,微笑道:“大师谬赞。武学之道,万法归宗。段某早年确曾参研过些许禅理,后来于大理宫中,亦阅览过一些天竺流传而来的贝叶经卷,其中偶有涉及身心修炼之法。这指法,不过是融汇各家之长,明心见性后的一点运用罢了。大师的真言手印,直指心神,令人叹为观止。”
他这番话并非谦辞,而是真心感叹。密宗精神秘法之诡异凌厉,确是他生平仅见,若非他心志坚毅,内力修为已至阴阳互济、神意相融的境界,方才那一下精神交锋,恐怕就要吃个暗亏。
鸠摩罗什闻言,红润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既有遇到知己的欣然,也有对大道艰难的感慨。“施主果然是有大机缘、大智慧之人。不瞒施主,老衲修炼这‘金刚萨埵真言’与‘四摄手印’数十寒暑,自信精神修为已堪破诸多迷障,能以此降服心魔外扰。然则……”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静室窗外那无尽的风雪,语气变得悠远,“于我密法最高成就‘虹化’之境,却始终隔着一层难以言喻的薄纱。”
“虹化?”段思平心中一动,这正是他追寻“破碎虚空”线索可能触及的领域。
“不错。”鸠摩罗什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段思平,眼神灼灼,“虹化者,乃修行者功行圆满,临终或于定中,肉身化作一道虹光,融于法界。此并非消亡,而是一种生命形态的极致转化与超越。古籍记载,虹化之时,有瑞相纷呈,肉身缩小或直接化光,能量归于虚空。”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试图描述那不可言说的境界:“老衲曾观想、修持相关法门无数,发现要达到此境,非但需要精神识念纯净无瑕,能突破肉身色身的执着,更需要一股庞大到足以支撑这种‘转化’的精纯能量,或者说……是生命本源之力与天地宇宙某种规则的共鸣。施主方才那一指,意、气、力、神高度统一,凝练至极,所引动的,似乎不仅仅是自身内力,更隐隐牵动了周遭微弱的天地之气。这让老衲想到,那传说中的‘破碎虚空’,或许并非单纯的精神超脱,亦需如此凝练而庞大的能量,在某个临界点,打破某种……界限。”
段思平听得心神震动。鸠摩罗什虽未明说,但其话语中透露的信息,与他自身对武道巅峰的推演不谋而合。“破碎虚空”绝非易事,它需要的是生命层次的全面跃迁,精神、能量、肉身(或能量化的身躯)都需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极致,并在某种契机下,完成那终极的一跃。密宗的“虹化”现象,无疑为这条艰难的道路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参照。
“大师之意,段某明白了。”段思平沉吟道,“无论是‘虹化’还是‘破碎虚空’,皆非片面之功。精神识念是导航的罗盘,指引方向;而精纯庞大的能量则是渡海的舟筏,缺一不可。且这舟筏之坚固,动力之强劲,须得能承受穿越‘虚空’壁垒时的巨大冲击。大师真言手印修持精神,密宗瑜伽锤炼肉身能量,走的正是身心兼修的路子。”
鸠摩罗什颔首,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容,仿佛遇到了能理解自身道路艰辛的同行者:“正是此理!然精神识念之纯净,已极难达到,而要将肉身能量修炼到足以支撑‘虹化’的程度,更是千难万险,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形神俱损。观施主修为,内力之精纯深厚,已近乎道,尤其对‘神’与‘气’的掌控,更是妙到毫巅。今日与施主一番印证,让老衲获益匪浅,或许……我那迟迟未能参透的关窍,便在如何更进一步,将精神与能量如施主这般圆融无间地结合。”
窗外,风声渐歇,雪却下得愈发绵密,将天地染成一片纯白。静室之内,两位分别代表着中原武学与雪域密法巅峰的人物,相对无言,却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前路的微光。这一场辩经斗法,没有胜负,只有对那渺茫天道更为清晰的认知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