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驾崩的钟声余韵,仿佛依旧缠绕在汴梁城的梁宇之间,未能完全散去。举城缟素,悲声不绝,那是一种真实的、弥漫在空气中的哀伤,为一位锐意进取却天不假年的帝王。然而,在这片看似统一的悲恸帷幕之下,权力的巨兽因为失去了最强有力的驾驭者,已然睁开了猩红的双眼,暗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开始奔涌。主少国疑,这四个字如同一道诅咒,伴随着柴宗训那幼弱的身躯坐上龙椅,便深深地烙印在了后周王朝的命脉之上。
皇宫大内,虽被素白笼罩,却难掩一种源自核心的空虚与不安。年仅七岁的柴宗训,即便身着龙袍,坐在那宽大的御座上,也如同一个被摆放在神龛上的精致偶人。他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茫然和怯懦的,朝会时紧紧依偎在母亲符太后身边,对下面那些山呼万岁、涕泪交加的文武百官,只有本能的恐惧。符太后强撑着太后的威仪,但她眼角眉梢的憔悴与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惶,清楚地表明她无力独自支撑这即将倾覆的帝国大厦。
真正的权力运作,落在了以范质、王溥、魏仁浦等为首的文臣班底手中。他们每日在政事堂忙碌到深夜,处理着雪片般飞来的奏章,竭力维持着国家机器的运转。范质鬓角的白发在这几日里骤然增多,他时常对着先帝的灵位方向长吁短叹,既要安抚宫内孤儿的情绪,又要应对朝堂上各种微妙的人心变化,更需时刻警惕着外部的威胁。他试图以最快的速度稳定局势,颁布各类安民、抚军诏令,强调“君臣大义”,但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离心力正在生成。一些原本依附于柴荣的中下层官员,开始变得观望,递上来的奏疏言辞愈发谨慎,甚至有些地方上的贺表也来得迟滞了。
与此同时,各种光怪陆离的谣言,如同瘟疫般在汴梁城的街巷、酒肆、乃至深宅大院中滋生、蔓延。
“听说了吗?北边的契丹人已经秣马厉兵,就等咱们这边一乱,就要挥师南下了!”
“何止契丹!慕容家在南边也没闲着,据说已经联络了好几个节度使……”
“宫里那位小皇帝……唉,听说吓得不轻,连龙椅都坐不稳,这江山怎么守?”
“守?拿什么守?如今这天下,有兵有将才是硬道理!我看啊,这姓柴的江山,怕是要到头了……”
“嘘!慎言!你没听说另一桩传闻吗?‘点检做天子’!这可是天意示警!”
这最后一条流言,不知从何处而起,却传播得最快,也最为骇人听闻。它像是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入了当前权力结构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节点上。“点检”二字,指向明确无比——殿前都点检,赵匡胤。
流言并未明确说赵匡胤要造反,只是以一种神秘兮兮、仿佛洞察天机般的口吻传播着这五个字。然而,正是这种模糊性,赋予了它更大的杀伤力。它既像是在警示赵匡胤有不臣之心,又像是在暗示某种天命所归。它让忠于周室的人对赵匡胤更加警惕和猜忌,也让那些心中另有打算的人,仿佛看到了一面可以簇拥的旗帜。
这流言的来源扑朔迷离,可能是慕容龙城精心散播,意在离间赵匡胤与朝廷关系,逼其表态;也可能是某些对现状不满、渴望从龙之功的军中人士暗中推动;甚至可能就来自于辽国或其它势力的谍探,旨在加剧后周内部混乱。
慕容龙城在汴梁的隐秘据点内,听着手下汇报流言传播的效果,脸上露出了智珠在握的冰冷笑容。他要的就是这潭水越来越浑。他甚至已经派出了更隐秘的信使,尝试去接触那些手握兵权、但对汴梁中枢未必那么忠心的节度使,许以重利,试探合作可能。
西域毒宗在汴梁的残存势力也再次活跃起来,虽然大规模投毒计划被逍遥子所阻,但小范围的、针对个别官员或将领的暗杀与恐吓,仍在阴影中进行着,厉百川的指令很简单:不惜一切代价,制造恐慌,破坏稳定。
而辽国方面,南院大王萧挞凛在接到耶律斜轸关于刺杀赵匡胤失败、以及柴荣确已驾崩的密报后,已经下令边境军队提高警戒,进行小规模的调动和演习,施加军事压力,同时派出更多细作潜入中原,密切关注汴梁动向,寻找可乘之机。
就连远在吐蕃的鸠摩罗什,也通过特殊的渠道得知了中原剧变。他默诵经文,眼中闪烁着深邃的光芒,中原权力真空,正是传播密宗佛法、扩大影响力的良机,他座下的一些高手,也已做好了东进的准备。
在这内外交困、谣言四起的风暴眼中,赵匡胤的府邸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他依旧每日入宫值守,处理军务,表情沉静,对那甚嚣尘上的“点检做天子”的流言,既不辩解,也不回应,仿佛从未听闻。但这种沉默,在这种敏感时刻,本身就蕴含了无穷的意味。他加强了自身的护卫,也约束着麾下将领的行为,让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意图。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面之下,石守信、王审琦等核心将领府邸的夜间密会,变得更加频繁。一些军中中层将领,也开始以各种理由,频繁往来于殿前司衙门和赵匡胤府邸之间。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特定的圈子里弥漫开来。
皇宫内的符太后和范质等人,并非对这一切毫无察觉。相反,他们如同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传来的、越来越剧烈的震动和灼热。他们试图拉拢赵匡胤,给予更尊崇的官职和更多的赏赐,也试图分化军中其他将领,但效果甚微。那种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他们的心。
汴梁城,这座帝国的中枢,如今就像一个失去了磁核的巨大罗盘,指针在各方力量的拉扯下疯狂摇摆,失去了方向。素白的幡幔在风中无力地飘动,悲声依旧,却再也掩盖不住那从权力真空深处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各方势力,无论是外部的豺狼,还是内部的窥伺者,都已亮出了獠牙,蠢蠢欲动。只等待一个契机,一个火星,来点燃这堆积如山的干柴。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巨大风暴,正在这哀悼的底色下,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