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汴梁城内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殿前都指挥使司衙门的后堂,依旧门窗紧闭,灯火通明。厚重的门帘阻隔了内外,连庭院中巡逻卫兵的脚步声,都刻意放得极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皮革、汗水和紧张气息的味道,十几位身着戎装、气息精悍的将领围坐一堂,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他们皆是殿前司及侍卫亲军的中坚力量,是赵匡胤一手提拔起来的兄弟和心腹。
坐在上首的并非赵匡胤本人,而是面容粗豪、性子急躁的石守信。他环视一圈,见人到得差不多了,猛地一拍大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压抑却带着火星:“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宫里那位……”他指了指皇城方向,终究没敢说出不敬之词,但意思谁都明白,“才七岁!鼻涕都没擦干净,懂个屁的军国大事!如今契丹人在北边磨刀霍霍,慕容龙城那帮杂碎在暗地里上蹿下跳,朝堂上那些文官老爷们除了哭和写文章,还能干什么?这汴梁城,这大周天下,眼看就要乱套了!”
他这番话,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王审琦紧随其后,他性子沉稳些,但语气同样沉重:“守信话糙理不糙。如今军中弟兄,人心惶惶。大家提着脑袋打仗,求的是功名富贵,求的是天下太平!可现在呢?主少国疑,外面强敌环伺,内部谣言四起,‘点检做天子’的话都传遍军营了!再这么下去,不用外人来打,咱们自己就先散了!”
一位满脸虬髯、名叫马仁瑀的指挥使猛地站起,他是禁军中有名的猛将,声若洪钟:“王将军说得对!咱们当兵的,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就怕跟着没指望的主子!先帝在时,咱们打仗有奔头,知道为啥而战。现在呢?难道要让咱们这几万兄弟,去给一个奶娃娃卖命,然后等着被契丹人砍了脑袋,或者被慕容家那帮阴货从背后捅刀子吗?”
“就是!”另一个面色黝黑、名叫王彦升的将领接口,他以勇悍着称,也曾是柴荣赏识的将领,此刻却一脸愤懑,“先帝托孤,托的是江山安稳,不是让咱们陪葬!如今这局面,幼主根本镇不住!范质那些文人,守成尚且吃力,岂能应付这乱世危局?军中兄弟私下里都在说,能稳住这局面,带着咱们打出一片新天地的,只有……”他目光扫向上首空着的主位,意思不言而喻。
李继勋叹了口气,补充道:“不止是外患和内乱。诸位想想,若真让这混乱持续下去,各地节度使谁会真心服气一个七岁孩童?到时候藩镇割据,各自为政,中原立刻就会回到几年前那种四分五裂、互相攻伐的状态!咱们这些年跟着先帝东征西讨,流的血岂不是白流了?这天下,不能乱!”
将领们你一言我一语,情绪越来越激动。他们担忧的焦点高度一致:幼主无法承担重任,当前权力结构脆弱不堪,无法应对内外危机,军队的士气和前途面临巨大不确定性。而在所有抱怨、担忧和愤怒的背后,一个名字被反复提及,或明或暗,成为了所有问题的潜在答案和唯一希望——赵匡胤。
“赵点检武功盖世,用兵如神,更难得的是对兄弟们仗义,体恤士卒!”
“没错!高平之战、征淮南、破辽兵,哪一仗不是点检身先士卒,带着咱们打赢的?”
“点检在军中威望无人能及!只有他站出来,才能稳住军心,震慑内外宵小!”
“那‘点检做天子’的流言,说不定就是天意!”
“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为了咱们兄弟的身家性命,为了这中原不再陷入战火,必须请点检拿个主意!”
群情汹涌,目光热切地聚焦在那张空着的座椅上。他们不是在密谋造反,更像是一群在惊涛骇浪中失去了舵手的水手,急切地想要将他们公认最有能力、最值得信赖的同伴,推上舵位,带领他们驶离这片即将吞噬一切的漩涡。
这时,后堂的侧门被轻轻推开,赵匡胤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白日里的常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位情绪激动的将领。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带着期盼、焦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赵匡胤缓缓走到上首主位,却没有立刻坐下。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感受着这满屋炽热而沉重的期待。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兄弟的意思,我都听到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次停顿。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对时局的进一步分析,甚至没有对那甚嚣尘上的流言做出任何回应。然而,正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和简练,反而让在场的将领们心中大定。他们熟悉这位大哥,知道他越是面临大事,越是沉静。这种沉默,往往意味着他心中已有丘壑。
他没有斥责他们的“大逆不道”,也没有虚伪地表示要誓死效忠幼主,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
赵匡胤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众人,在那一张张或粗犷、或精悍、或激动的面孔上停留。他看到的是信任,是依赖,是愿意将身家性命和未来前程都托付给他的决心。
“军中……还需稳定。”他终于又说了第二句话,依旧简短,却意味深长,“诸位回去,务必约束好部下,勿要生出事端。一切……我自有分寸。”
“是!谨遵点检将令!”众将轰然应诺,声音压抑着兴奋。他们得到了虽然不是明确承诺,但却是最想要的回应——大哥没有拒绝,他接过了这份沉甸甸的期望,并且承诺会负责。
密议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氛围中结束。将领们依次悄然离去,每个人的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后堂内,只剩下赵匡胤一人,独立于跳动的烛火之下。他缓缓坐倒在主位上,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
窗外,夜色深沉。汴梁城在不安中沉睡,而在这殿前司衙门的后堂,一个决定天下走向的共识,已然在军中核心层悄然达成。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力量,都已聚焦于他一人之身。大势,如同黄河之水,滚滚东流,再难逆转。他仿佛能听到那历史车轮碾过时空,发出的沉重而不可阻挡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