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督军公署。
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卷起桌案上一份公文的边角,也带来了塞外的沙尘气息。冯玉祥的办公室里陈设简单,一张实木大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华民国地图,地图上,西北的广袤疆域被标注得清晰,但也透着一股荒凉。
他刚处理完一桩克扣军饷的案子,亲手枪毙了两个贪腐的军需官。心头的火气还未完全消散,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却又涌了上来。这片土地太穷了,穷得让人绝望。他有心改变,想练强兵,想富百姓,可没钱,没粮,更没有工业。一切的雄心壮志,都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软弱无力。
一名亲兵快步走入,双手呈上一封译好的电报:“大帅,刘骥将军从云南发来的绝密电。”
“参谋长?”冯玉祥眉头一挑,接了过来。
他信任刘骥,这个心腹干将不仅忠诚,而且眼光独到,派他去云南,就是想让他亲眼看一看,那个在西南边陲异军突起的林景云,究竟是何方神圣。
电文不长,冯玉祥的目光逐字扫过。他的呼吸,在阅读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办公室里只有纸张被他指尖捻动的微弱声响。
看完第一遍,他没有动,如同一尊石雕。
看完第二遍,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那幅巨大的地图前。
第三遍,他是在地图前一个字一个字默念出来的。
“年产钢二千吨……月产步枪二千支……月产迫击炮数十门……”
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坎上。他冯玉祥的西北军,号称数十万,可装备的是什么?万国造!汉阳造都算是精良武器。为了几门从苏联人那里弄来的野炮,他得赔上多少笑脸,许下多少承诺。而云南,那个他印象中贫瘠闭塞的边疆省份,竟然已经拥有了如此恐怖的工业能力!
这不是最让他震撼的。
最让他心脏狂跳的,是刘骥转述的林景云那句话——“西南出技术武器,西北出资源人力,联手打造中国之脊梁!”
脊梁!
冯玉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地图上划过。从西南的昆明,一路向北,越过群山,穿过四川盆地,连接到他脚下的兰州。这条线,在他的视野里,不再是虚无的地理概念,它陡然间拥有了血肉和骨骼!
他冯玉祥一生坎坷,从一介小兵到封疆大吏,心中所念,无非是富国强兵,救万民于水火。他信奉基督,是希望用信仰约束部下,建立一支有别于旧军阀的仁义之师。可现实一次次地告诉他,没有实力,一切都是空谈。他就像一个抱着金饭碗的乞丐,坐拥西北无尽的土地和人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穷,军队缺衣少食。
现在,林景云递过来一个机会。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
这不是简单的军火交易,也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施舍。这是……共谋!是真正的战略联盟!林景云看中的,是西北的羊毛、皮张、是吃苦耐劳的兵源和百姓,是这片广袤土地的战略纵深。他没有把西北当成附庸,而是当成了平等的棋手。
“共为棋手……”冯玉祥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这个林景云,好大的气魄!好毒的眼光!他看到的不是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是整个华夏民族的未来。蒋中正、汪精卫那些人还在南京为了权力斗得你死我活,各路军阀还在为一县一地的税收打得头破血流,而这个年轻人,已经开始为整个国家准备诺亚方舟了。
他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但多年的风浪让他强行冷静下来。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林景云会不会是想借此吞并西北?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刘骥的电报里,字里行间充满了被折服的真诚,绝非作伪。更重要的是,云南和西北相隔千里,中间还隔着四川,林景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直接控制西北。这个构想,只能建立在互信互利的基础上。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让你看清了所有利弊,却根本无法拒绝的阳谋!
“来人!”冯玉祥沉声喝道。
一名副官推门而入。“大帅。”
“立刻给刘骥回电!”冯玉祥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他,我授权他为西北全权代表,与云南方面洽谈一切商业合作事宜!包括……更深层次的军事合作!让他放手去谈,只要对西北有利,对国家有利,我冯玉祥一力承担!”
“是!”副官感受到了大帅话语中的万丈豪情,挺胸应道,转身快步离去。
冯玉祥重新坐回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雪茄,却没有点燃,只是在手中慢慢转动。他看着窗外黄沙漫天的景象,心中那片被现实消磨得快要枯死的理想之田,此刻正被一场来自西南的甘霖,彻底浇透。
……
昆明,云南省政府会议厅。
谈判桌两侧,气氛严肃而坦诚。
刘骥坐在一方,身后是几名西北军的干员。他已经接到了冯玉祥的授权电报,腰杆挺得笔直,心中充满了底气。
他对面,是殷承瓛,李根源,以及几位云南军政部门的负责人。他们面前没有繁文缛节,只有清茶一杯,和开诚布公的态度。
“殷参谋长,李副主席,”刘骥首先开口,声音洪亮,“骥此次,代表冯大帅,代表整个西北。西北的情况,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我们不绕圈子,西北,穷!但我们有的是土地,有的是不怕死的汉子。我们需要粮食,需要能让土地长出更多粮食的技术。我们需要武器,需要能保家卫国的家伙。我们需要医生,我们的百姓和士兵,因为一点小病就送命的,太多了。”
他的话语朴实,甚至带着一丝粗粝,却充满了真诚。
殷承瓛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刘将军的坦诚,我们感受到了。林主席有过交代,与西北的合作,不是生意,是兄弟携手,共渡难关。我们云南这几年,在农业上确实有些心得,愿意毫无保留地与西北兄弟分享。”
他身边的农矿厅厅长接过话头,摊开一份文件:“我们已经初步拟定了一个方案。组建一支‘西南援西北技术团’,由农矿厅、建设厅、商务厅的优秀干员,以及生产建设兵团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组成。首批人员,将携带我们从北美引进、并已在云南改良成功的早熟玉米种、以及耐旱高产的马铃薯种前往兰州。同时,我们会提供一批我们自产的氨肥、钾肥,用以改良土壤。技术团的目的,是实地考察西北的地理、气候,帮助西北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农作物和轻工业路子。”
刘骥听得心头一热。这不是纸上谈兵,这是真正落到实处的方案!
“至于医疗,”殷承瓛继续说道,“我们将派遣一支由8名资深军医和20名护士组成的医疗队,携带足量的药品和器械,随技术团入驻西北,涵盖内外科、妇科、儿科等科室。这支医疗队每年轮换,长期为西北军民提供医疗服务。”
刘骥的呼吸有些急促了。他正要开口感谢,殷承瓛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听完。
“最后,是军事方面。”殷承瓛的目光变得锐利,“林主席说,西北军是革命的军队,是保卫华夏北疆的屏障。云南理应支持。我们决定,无偿向西北军提供一批军火。”
“无偿?!”刘骥和身后的干员们齐齐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无偿。”殷承瓛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包括经过我们兵工厂翻新、性能完好的七成新仿毛瑟步枪两千支;我们滇军刚换装下来的九成新‘护国19式’步枪一千支;配发子弹五万发。另外,还有我们自行研制的‘云鸣-II型’背负式电台二十台,其中十台,赠予西北军,用以加强通讯联络。”
会议厅里一片寂静。
刘骥猛地站起身,对着殷承瓛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西北汉子,此刻眼眶竟有些发红。
“云南的这份情谊,我西北上下,没齿难忘!”他声音嘶哑,“我……我不知该说什么。西北贫瘠,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回报……”
李根源在一旁微笑道:“刘将军言重了。林主席说过,西北的羊毛、皮张,就是我们云南发展纺织业急需的原料。西北的良马,更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我们不是施舍,是技术互换,是各取所需。”
刘骥定了定神,重新坐下。他知道,此刻任何空洞的感谢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必须拿出西北的诚意。
“李副主席,殷参谋长,”他郑重地说道,“云南的大义,我们心领了。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也为了更好地学习云南的先进经验,我代表冯大帅,恳请云南方面,允许我们派遣一批优秀的青年军官,到云南讲武堂深造,进入西南边防军教导旅接受训练。我们要学的,不仅是作战技术,更是贵军‘为何而战’的军魂!”
殷承瓛和李根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赞许。
“此事,我原则上同意。报请林主席后,当无问题。”殷承瓛答道。
刘骥点了点头,心中一个念头闪过。这几天,他听闻了云南正在组建一支独立的骑兵旅,由全军最精锐的官兵组成,配备最好的战马和武器,是林景云手中的一柄尖刀。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个更大胆的提议:“殷参谋长,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听说贵军新组建了独立骑兵旅,志在千里。云南多山,骑兵部队的训练,恐怕多有不便。我西北甘凉之地,一马平川,高原广阔,正是骑兵驰骋纵横的天然训练场。若贵军信得过我们,可否派遣骑兵部队,入驻甘肃进行轮训?我西北军愿提供一切便利,并与贵军骑兵切磋交流。如此,既能让贵军的骑兵适应北方的高原平原环境,也能让我军学习贵军的骑兵战术。一举两得!”
这个提议一出,连殷承瓛都愣了一下。
让一支精锐部队进入友军的地盘训练?这在军阀混战的当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需要何等的信任和魄力!
但细细一想,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提议。云南的骑兵,终究是要在北方战场上发挥作用的。提前适应那里的环境,价值不可估量。
“刘将军此议……极具远见。”殷承瓛沉吟片刻,“事关重大,我需要立刻向林主席和军方同仁汇报,进行评估。”
“理当如此!”刘骥坦然道。
……
当晚,林景云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殷承瓛将刘骥的提议详细汇报了一遍。听完后,林景云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了甘肃和内蒙那片广阔的区域。
“刘骥这个人,不简单。”林景云开口道,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他看穿了我们组建骑兵旅的真正意图。我们的敌人,未来在北方。我们的骑兵,必须是一支能在大漠、草原上高速穿插的铁拳。”
“主席的意思是,同意?”殷承瓛问。
“同意,为什么不同意?”林景云转身,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这是天大的好事!冯玉祥和刘骥用这个提议,向我们递上了一份投名状。他们这是在告诉我们,西北的门户,对我们敞开!这种信任,千金不换!”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立刻召集军部会议,评估此事。我的意见是,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抽调第一批轮训部队,五百人!由最好的军官带领,携带我们的新式马刀、骑步枪和电台。我们不仅要去训练,还要去做教官,把我们的战术思想,也带给西北的骑兵兄弟!”
“是!”林景云的命令,让殷承瓛热血沸腾。
1926年3月,春风吹拂着昆明。
一份名为《西南西北技术互换及战略合作框架协议》的文件,在庄重的气氛中正式签署。
刘骥手握钢笔,写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感觉笔尖重逾千斤。他签署的,不仅仅是一份协议,而是西北数十万军民的未来,是中国一条崭新脊梁的开端。
协议墨迹未干,第一批满载着玉米种、马铃薯种和化肥的卡车车队,就已经在生产建设兵团的护送下,向着北方启程。随行的,还有那支承载着希望的医疗队。
与此同时,三千支崭新的步枪和五万发子弹,也开始装箱,即将通过秘密渠道运往兰州。
而西北方面,一份精心挑选的青年军官名单,已经送达云南讲武堂。
云南独立骑兵旅的军营里,更是洋溢着一股高昂的斗志。被选中的第一批五百名骑士,正在擦拭他们的武器,整理他们的行装,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骄傲和对未来的憧憬。他们即将踏上一场前所未有的远征,前往那片传说中一望无际的北方草原,去磨砺自己的刀锋。
刘骥站在昆明的土地上,抬头望向西北的天空,那里,黄沙依旧,但他的心中,却已然看到了一片绿洲正在顽强地生根发芽。他给冯玉祥发去了最后一封电报,内容只有一句话:
“磐石已奠,静待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