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总司令部作战室内,只剩下林景云一人。将领们带着激昂或是困惑的情绪离去,空气中残留的烟草味和荷尔蒙气息尚未完全散尽,却已显得空旷而寂静。他没有立刻坐下,依旧站在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前。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线条交织,勾勒出这个时代支离破碎的华夏大地。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刚刚让刘湘惊出一身冷汗的四川盆地,而是缓缓移动,像一只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俯瞰着整个棋盘。视线从云南出发,沿着崎岖的山脉一路向北,越过金沙江,穿过川西高原,抵达了贫瘠而广袤的甘肃。那条由粮食、药品和工业品构筑的生命线,如同一条坚韧的血管,正将云南的生命力输送到大西北。
这步棋,骗过了刘湘麾下的骄兵悍将,甚至让刘湘本人也陷入了深思与忌惮。但林景云的目光并未在此停留。它继续向北,越过黄土高原,穿过长城,最终,牢牢地钉在了地图的东北角——那片被白山黑水滋养的富饶土地。
奉天。
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张作霖,那个出身草莽,却以过人手腕和胆识坐拥东三省的东北王。
林景云的思绪回到了不久前。云南在边境对法夷的挑衅给予了雷霆万钧的回击,不仅威慑了法国,清除了法国在云南数十年的毒品经济,更斩断了法国人伸向云南矿产的贪婪触手。消息传出,全国震动。在各路军阀或沉默、或观望、或嫉妒的复杂电文中,有一封来自奉天的通电,显得尤为与众不同。电文内容豪爽而直接,在对云南强硬维护国家主权表示赞许外,还有一份以私人名义发的电文。
其中有句话,林景云至今记忆犹新。
“能为国争利,不畏强权,是条汉子。他这个兄弟,我张作霖交定了!”
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子江湖豪气和不加掩饰的欣赏,与那些充斥着酸腐气息和官样文章的电文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那个瞬间,林景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来自一个强大军阀的善意,更是一种跨越千里的认同。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刺骨的寒意,一种源于历史记忆的沉重。
皇姑屯!
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他仿佛能看到那段扭曲的铁轨,冲天的火光,以及那辆被炸得四分五裂的专列。他能看到一代枭雄的猝然落幕,看到东北军的群龙无首,看到关东军的磨刀霍霍,以及那场席卷整个白山黑水的“九一八”国难。
张作霖可以死,但他不能死在日本人精心策划的阴谋里,不能在他死后,将整个东北的军政大权拱手让给一个缺乏经验和决断的继承者,更不能让他的死,成为日本全面侵占东北的导火索。
林景云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他这只小小的蝴蝶,已经扇动翅膀,改变了西南的格局。那么,他是否能将这股风,吹向千里之外的东北?
他不能赌。他必须做点什么。
“来人。”他轻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作战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一名警卫应声而入。
“去把文房四宝取来。”
很快,上好的徽墨、端砚、湖笔和宣纸被整齐地摆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林景云深吸一口气,摒除脑中的杂念,亲自研墨。墨锭在砚台上缓缓打磨,细腻的墨香弥漫开来,让他的心神愈发宁静。
他首先以云南省政府主席的名义,拟定了一封措辞严谨而热情的官方电文,回复奉天。电文中,他感谢了张作霖的支持与仗义执言,并强调了西南与东北虽远隔万里,但同为华夏之土,当守望相助,共御外侮。这是一份摆在明面上的姿态,宣告着云南愿意与东北建立友好关系。
发完电文,他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再次关上门。
这一次,他铺开了一张更为精致的私人信笺。笔尖饱蘸墨汁,悬于纸上,片刻的沉吟后,他笔走龙蛇,一行行遒劲有力的小楷跃然纸上。
这封信,不再是官方辞令。他以“晚辈少川”的私人身份,向“雨亭老大哥”致意。信中,他没有谈及任何军政大事,没有提及一兵一卒,一枪一炮。他谈的是对张作霖白手起家,安定东北,发展实业的敬佩;他谈的是边疆子弟对国破山河碎的切肤之痛;他谈的是那句“他这个兄弟,我交定了”的感念与动容。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情真意切,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一个心怀家国的热血青年对一位前辈英雄的向往与崇敬。他知道,对付张作霖这样的枭雄,任何权谋算计都可能引起他的警惕,唯有真诚,才能敲开那扇门。
写完信,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吹干,折叠好,装入一个朴素的信封,用火漆封缄。做完这一切,他按下了桌上的电铃。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林武推门而入,立正敬礼。他依旧是一身笔挺的军装,面容沉静,眼神如古井无波,只有在面对林景云时,才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少帅。”
“坐,林武。”林景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将那封亲笔信推了过去。
林武的目光落在那个没有署名的信封上,没有多问,静待指令。
“这封信,我要你派一个最可靠,最机灵,最不起眼的人,亲自送去奉天。”林景云的声音低沉而凝重,“绕过所有官方渠道,不能惊动任何人。这个人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把信,亲手交到张作霖的手上。”
林武的眼神微微一凝。他瞬间明白了这封信的重要性。亲手交到张作霖手上,这其中难度,不亚于一场小规模的军事行动。
“明白。”他没有丝毫犹豫。
“送一封信,只是第一步。”林景云的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我真正的目的,是要让我们的‘黑鸦’,在东北的天空下,筑巢。”
林武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瞬间明白了林景云的宏大构想。
“东北,是国家的粮仓,是重工业的根基,更是我们北方的门户。这片土地,现在看似在张作霖的掌控下固若金汤,但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林景云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日本人,就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狼,潜伏在暗处,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下最肥美的一块肉。”
“少帅的意思是……”
“我要你调集‘黑鸦’最精锐的力量,向东北渗透。”林景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要你们去搞刺杀,不要你们去搞破坏。我要你们像种子一样,在那里扎下根。我要你们建立起一张关系网,要能接触到奉军的中高层,尤其是那些能和张作霖说得上话的人。这张网,平时可以用来传递消息,交换情报,甚至做些生意。但在关键时刻,它必须能成为一条预警线,一声警钟!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成为一股可以扭转乾坤的力量!”
他想起了皇姑屯事件后,东北军内部的混乱和犹豫,如果当时能有一个清醒而有力的声音,能有一股忠于国家而非某个人的势力站出来,或许历史会是另一番模样。
“这会是一个长期,而且极其危险的任务。”林景云看着林武,“‘黑鸦’在云南,我们是地主。到了东北,我们是过江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你们的对手,将是世界上最狡猾、最残忍的间谍机构之一——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他们在那片土地上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林武的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反而有一丝兴奋的光芒在眼底闪动。对于“黑鸦”而言,越是危险的挑战,越能激发他们的斗志。
“请少帅放心!”林武站起身,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黑鸦’的信条是‘以盐卫国,以血铸魂’。为了华夏,我们不惧在任何一片土地上流血。三年,不,只要两年,我保证‘黑鸦’的旗帜,会插遍白山黑水!”
林景云点了点头,他从不怀疑林武的决心和能力。“去吧,挑选最好的人。记住,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林武带着那封沉甸甸的信,悄然离去。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林景云却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西南的整合,西北的输血,再加上与东北的遥相呼应。这张网一旦铺开,必然会引起某些人的警觉和恐慌。首当其冲的,就是日本。
日本人不是傻子。他们在中国布下了天罗地网,任何可能导致中国走向统一和强大的苗头,都会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之前,日本的间谍网络在云南遭到了“黑鸦”的毁灭性打击,元气大伤。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会善罢甘休。相反,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而且会更加隐蔽,更加恶毒。
对西南、西北、东北的布局,等于是在和日本人抢时间。
绝不能让他们再轻易得手。
林景云沉思片刻,再次拿起电话,接通了西南联合参谋总部。
“我是林景云。接蒋百里总参谋长和请殷承瓛参谋长、情报部的赵峰部长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电话中将自己的想法像蒋总参谋长做了简短的沟通后,达成了一致,同意林景云的情报构想,有了蒋百里的首肯,林景云的目标及信心更加坚定。
他挂断电话,走到地图前。这一次,他的目光扫过中国的万里海疆,从辽东半岛,到山东半岛,再到长江口和东南沿海。这些地方,都暴露在日本海军的炮口之下。
“黑鸦”是暗线,是潜伏在敌人心脏的匕首。但对付一个国家机器,光靠特务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条明线,一条专门负责收集军事情报的战线。
很快,殷承瓛和赵峰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办公室。殷承瓛神采奕奕,步履稳健。跟在他身后的赵峰,则完全是另一番气场。他大约四十岁年纪,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但眉宇间凝结着一股久经杀伐的肃杀之气。他就是西南联合参谋总部情报部的负责人,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顶尖情报专家。
“坐。”林景云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他指着地图,对两人说道:“叔桓兄,赵部长,我们之前的精力,主要放在应对内部军阀和防范英法渗透上。但现在,情况变了。”
殷承瓛目光一闪,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
林景云的目光转向赵峰,他此刻的身份,是西南联合参谋部副参谋长。
“赵部长,我以参谋部副参谋长的名义,给你下达一道新的指令。”林景云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正式,“从今天起,将你们情报部的全部重心,转移到对日军事情报的收集上来。”
赵峰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眼神瞬间变得专注。
“我要你动用一切手段,不惜任何代价,建立一个完整的日军在华兵力部署档案。”林景云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我要知道,他们在东北的关东军,有多少个师团,番号是什么,主官是谁,兵员多少,装备如何,补给基地在哪里!他们在天津的驻屯军,有多少人,火力配置如何!他们在上海、青岛、汉口的所谓海军陆战队,兵力规模和异动情况!”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充满了穿透力。
“不止是这些摆在明面上的。我更要你查清楚,他们渗透进内地的军事顾问、浪人、特务,都分布在哪些省份,和哪些军阀有勾结,试图达到什么目的!我要一张网,一张能将所有日本在华军事力量都笼罩在内的情报网!”
赵峰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被林景云描绘的这个宏大目标所震撼。这已经不是地区性的情报工作,而是国家级的情报战略。
“副参谋长,”赵峰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这个任务,情报部接了!但是,要做到您说的这种程度,我们需要更多的资源和授权。”
“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林景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会向联合参谋部申请最高优先级的资源调配。我给你的授权是:除了不能主动挑起军事冲突,你可以使用任何必要的手段。我不要猜测,不要模糊的评估,我要的是可以摆在桌面上,精确到营、精确到人的事实!”
殷承瓛在一旁听着,眼中异彩连连。他完全明白了林景云的意图。这是在为未来那场无可避免的国战,提前磨砺最锋利的眼睛和耳朵。当所有人都还在为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内斗时,林景云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后的民族生死之战。
“是!保证完成任务!”赵峰挺直了胸膛,一个标准的军礼,铿锵有力。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赵峰离去后,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殷承瓛走到林景云身边,看着地图上那一个个被他标注出来的战略要点,由衷地感叹道:“少川,你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林景云摇了摇头,目光幽深地看着窗外。
“叔桓兄,不是我下的棋大。而是我们的对手,已经将棋子摆满了整个棋盘。”他轻声说道,“我们退无可退,只能奋力一搏。在真正的战争到来之前,我们能做的,就是睁大眼睛,看清每一个角落,然后,擦亮我们手中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