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的烟尘缓缓沉降,像一场迟来的葬礼。
颜不语站在草坪上,指尖还残留着伊芙琳日记的触感。那缕黑发被她攥在手心,微微发烫——那是灵魂碎片对主体的本能呼唤。渡鸦挡在她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造型奇特的银色短刃,刃身上流动着淡淡的符文光泽。
废墟之上,青云子悬浮在三米高的空中。青色道袍纤尘不染,白发在无风自动,月光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地面投下摇曳的影子。他的面容年轻得近乎妖异,唯有那双眼睛——那双颜不语看了上千年的眼睛——沉淀着比星空更古老的沧桑。
“不语,”青云子开口,声音温和如旧,“千年不见,你瘦了。”
颜不语松开拳头,黑发飘落在地。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与师尊对视:“比不上师尊,把自己炼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青云子笑了,笑容里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慈爱:“这是进化,吾徒。肉身凡胎终会腐朽,唯有意识与能量可以永存。你看——”他伸出手指,指尖凝聚出一团流动的光,“为师已将《太虚炼神诀》推演至第九重‘化虚为实’。当年你若是肯乖乖配合,如今也能与为师并肩,俯瞰这芸芸众生。”
“配合?”颜不语嗤笑,“配合你把我撕成两半?配合你让我的一魂一魄在轮回里流浪七世?配合你造出一个没有感情的‘真理之眼’?”
渡鸦侧头看了颜不语一眼,手中的短刃握得更紧。
青云子轻轻叹息,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庄园里回荡:“你还是不懂。情感——爱恨悲喜,贪嗔痴怨——是禁锢人类进化的枷锁。你看这世界,千年过去了,人类仍在重复同样的错误:战争、欺骗、因私欲而彼此伤害。为何?因为他们被情感蒙蔽了双眼。”
他飘落地面,双脚并未接触泥土。月光下,他的身影在地面拉得很长,长得不像人影。
“为师要建造的新伊甸园,是一个理性的世界。”青云子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在那里,每一个决定都基于最优算法,每一次行动都为了整体的进化。没有谎言,因为不需要;没有痛苦,因为情感已被净化;没有死亡,因为意识可以永存。”
“那还是人吗?”颜不语一字一顿地问。
“是更高等的存在。”青云子微笑,“就像毛毛虫不会理解蝴蝶的天空。不语,你拥有千年修为,却还困在‘人性’的茧房里。让为师帮你破茧——”
话音未落,青云子抬手虚点。
没有任何征兆,颜不语脚下的草坪突然变成镜面。镜中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抓向她的脚踝。那些手上,每一只的掌纹都是同样的七芒星图案。
渡鸦反应极快,双刃交叉斩下。银光过处,镜手寸寸碎裂,但碎裂的镜片在空中重新组合,化作漫天飞舞的刀刃。
“这是‘镜杀阵’的简化版。”颜不语站在原地未动,只是抬了抬手指。她身周三尺内,所有镜刃在距离她衣角一寸处骤然停住,然后像被无形的手捏碎般化作粉末。
“哦?”青云子挑眉,“看来千年沉睡,你的修为并未荒废。”
“托师尊的福,睡得很饱。”颜不语松开手指,镜粉簌簌落下,“现在轮到我了。”
她没有结印,没有念咒,只是轻轻跺了跺脚。
以她为中心,地面开始泛起涟漪。不是水波,而是空间的波纹。涟漪所过之处,草坪、树木、废墟——所有物体的颜色开始褪去,变成纯粹的黑白线条,像一幅未完成的素描。
“《无相法》?”青云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竟悟到了这一层?”
“睡了一千年,总得想通点东西。”颜不语的声音在黑白世界中回荡,“师尊教过我:万法皆相,破相见真。那我就把所有的‘相’都拆了,看看师尊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黑白线条开始扭曲、重组。青云子周围的景象变成了一幅诡异的拼贴画:一半是古色古香的道观,一半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庄园;一半是中文古籍的书架,一半是拉丁文手稿的书柜。两个时空,两种文明,在他的身周强行拼接。
“用我的过去来困住我?”青云子笑了,这次的笑容里终于有了真实的情绪——赞赏,“聪明的做法。但不语,你忘了一件事——”
他张开双臂。
黑白世界突然被染上颜色。但不是正常的颜色,而是流动的、不断变化的光谱。那些光从青云子体内涌出,所过之处,拼贴的景象融化成一片混沌的光海。
“——为师早已‘无相’。”
光海中,青云子的身影开始分裂。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无数个青云子从光中走出,每一个都穿着不同的服饰:道袍、西装、长衫、燕尾服、甚至未来风格的银色紧身衣。每一个的面容都略有不同,但眼神是一样的。
“这是为师游历诸世的‘相’。”千百个青云子齐声开口,声音重叠成宏大的和声,“从先秦到二十一世纪,从东方到西方,为师见证了整个人类文明的兴衰。不语,你只活了一千年,而为师——活过了所有时间。”
渡鸦的额头渗出冷汗。她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她“看见”了。她的异能“真实视界”让她能看到能量的本质,而在她眼中,此刻的庄园已经变成了一个能量的风暴眼。青云子的每一个分身,都拥有足以摧毁一座城市的能量强度。
“颜顾问……”她低声道。
“我知道。”颜不语打断她,目光始终锁定在最初的那个青云子身上,“师尊这是在炫耀家底呢。”
她向前走了一步。
就一步。
但这一步踏出时,所有分裂的青云子突然同时凝固。不是被定身,而是像卡顿的影像,动作出现了微妙的延迟。
“师尊说得对,我只有一千年。”颜不语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所有的杂音,“但这一千年里,我学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抬起右手,掌心朝上。
掌心上空,浮现出一幅微缩的星图。不是现在的星空,而是千年前的某个夜晚,青云子第一次教她观星时的星空。
“——人之所以为人,不是因为活得多长,多强。”颜不语看着星图,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温柔,随即被坚定取代,“而是因为我们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哪怕那东西在师尊看来,渺小得不值一提。”
星图扩大,笼罩了整个庄园。所有青云子的分身开始扭曲、崩解,像暴露在阳光下的雪人。
千百个分身一个接一个消失,最后只剩下最初的那个。青云子看着颜不语,眼神复杂:“你继承了伊芙琳的记忆?”
“不需要继承。”颜不语收起星图,“我和她本就是一体。她经历过的孤独、困惑、坚持……我现在都能感受到。师尊,你犯了一个错误。”
“哦?”
“你以为把情感剥离,就能创造纯粹的理性。”颜不语摇头,“但伊芙琳在镜中被囚禁四十年,支撑她活下去的不是理性,而是‘想要再见母亲一面’的执念,是‘想要知道真相’的好奇,是‘不甘心就这样消失’的愤怒——这些都是情感。”
她指向自己的心口:“而我,能沉睡千年后醒来,第一件事是担心房租,是吐槽难吃的外卖,是跟秦峰讨价还价想要假期——这些也是情感。正是这些‘渺小’的情感,让我们在绝望中还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青云子沉默了。月光下,他的身影第一次显得有些单薄。
良久,他轻声说:“所以,你不会跟我走。”
“不会。”颜不语回答得斩钉截铁。
“即使这意味着,七星连珠之日,为师不得不强行完成仪式?”
“我会阻止你。”
青云子笑了,那笑容里终于没了慈爱,只剩下冰冷的决绝:“那就让为师看看,千年后的你,究竟长进了多少。”
他抬手,掌心浮现出一枚旋转的玉简。玉简上刻着七个光点,正在缓缓靠近。
“距离七星连珠,还有一百三十八小时十二分。”青云子的身影开始变淡,“届时,真理之镜前,我们师徒做个了断。”
他的目光落在渡鸦身上,又移回颜不语:“顺便提醒你,新伊甸园计划……不只是为师一个人的理想。你的749局里,也有认同者。小心身边的人,不语。”
话音落下,青云子的身影彻底消散。
天空恢复明亮,庄园的废墟静静躺在月光下。远处传来警笛声——刚才的能量波动还是惊动了当地警方。
渡鸦收起短刃,看向颜不语:“他最后那句话……”
“离间计,或者实话。”颜不语弯腰,捡起地上那缕黑发,小心地收进一个锦囊,“无论哪种,我们现在该走了。”
“去哪?”
“去找‘双面镜’。”颜不语望向伦敦的方向,“伊芙琳用最后的机会给了我们线索,不能浪费。”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向废墟。
千年师徒,终成死敌。
手机屏幕亮起,倒计时跳动:
137:59:48
五天十七小时五十九分四十八秒。
颜不语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有些仗,不得不打。
有些人,不得不面对。
而有些房租……嗯,等这事完了,得让秦峰帮忙申请特殊津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