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是真的邪乎,刮在脸上跟抽耳光似的,往骨头缝里钻的冷劲儿,能把人冻得直打哆嗦。
这风顺着水湾镇的石板路溜过来溜过去,呜呜咽咽的,听着就跟有人在暗处哭似的,闹心。
天空被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压得死死的,一点缝都不留,人站在底下胸口发闷,喘口气都觉得费劲,像是被人按着头往水里浸。
镇子东头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叶子早就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晃来晃去,发出的声响跟个受了气的老头在哼哼,越听越让人烦躁。
树底下摆摊的算命先生老刘头,瞅着这天色不对,老早就收了摊。
他把小马扎夹在胳肢窝里,脖子缩得跟乌龟似的往家赶,棉帽檐上结的白霜被风一吹,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就化了。
“这鬼天气,冻得老子恨不得钻被窝里不出来!”
老刘头一边小跑一边骂骂咧咧,路过墙根的时候,没注意到趴在那儿晒太阳的老黄狗,差点被绊倒,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镇口的老石桥更不是个好走的地方,桥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滑得能当镜子用,脚一踩上去就嘎吱响,跟踩碎玻璃碴子一样,听着就牙酸。
几个穿厚棉袄的老太太扶着石栏杆慢慢挪,走一步停三下,嘴里还不停互相提醒:“他婶子你慢点,这冰太滑,别摔着了,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说着,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媳妇骑着电动车往桥上冲,刚到桥中间,后轮突然一滑,“哐当” 一声就歪在了地上,车筐里的大白菜滚了一地。
有两颗白菜顺着冰面滑到桥边,“噗通” 一下掉进了桥下的冰窟窿里,溅起来的水花刚落地就冻成了小冰粒。
桥边卖烤红薯的老周头一看这情况,赶紧扔下手里的铁铲跑过去扶人,铁铲掉在地上发出 “当啷” 一声响。
“这天也太坑了!这冰比刀子还狠,专挑老实人坑!”
老周头一边扶小媳妇一边念叨。
小媳妇红着脸蹲下来捡白菜,手指头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僵硬得很,半天都抓不住一片菜叶子。
旁边蹲在墙根晒太阳的几个老头看得直乐,还不忘打趣:“大妮,你这是赶着去干啥啊?骑这么快!”
“就是啊,这天气骑电动车,胆子也太大了!”
大妮本来就有点上火,被这么一打趣更不乐意了,没好气地回嘴:“关你们啥事!我家男人等着吃白菜炖粉条呢!”
说完抱起最后一颗没滚远的白菜,推着电动车一点一点往桥那头挪,那背影看着又气又好笑。
桥洞底下躲着几只麻雀,缩成一团挤在一块儿取暖,羽毛都蓬起来了。
听见桥上的动静,麻雀们扑棱棱飞起来,可风太大,把它们的翅膀吹得跟陀螺似的打转,根本飞不稳,折腾了半天,才歪歪扭扭地落在旁边的柴火垛上,站在那儿抖个不停,好一会儿都缓不过劲来。
柴火垛后面,是二柱子家的芦花鸡,正伸着脖子刨地上的冻土,想找点吃的。
它爪子上沾的泥早就冻成了硬疙瘩,每刨一下都跟磕在石头上一样,看着都觉得疼。
刨了好半天,啥东西都没找着,芦花鸡气得对着风 “咯咯” 叫,那声音里全是委屈,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 “沙沙” 的车声,越来越近。
吴良友的黑色帕萨特刚拐进镇口,引擎声就把趴在墙根的老黄狗惊得一下子蹦了起来。
那狗估计是冻僵了,起来的时候没站稳,打了个趔趄,差点四脚朝天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稳了,夹着尾巴就开始汪汪叫,叫声都带着颤音,跟哭似的。
车胎碾过带冰碴的路面,卷起不少尘土,在车后拖出一条灰尾巴,风一吹,全刮到了墙根下晒太阳的几个老头脸上,呛得他们一个劲地咳嗽。
“咳咳…… 这谁啊?开车这么横,赶着去投胎啊?” 一个老头一边咳嗽一边骂。
“看牌照是县里的,说不定是哪个领导下来了?”
另一个老头眯着眼睛瞅着车牌说。
“咱这穷地方,除了吴良友,谁能开这么好的车回来?肯定是他!” 第三个老头笃定地说。
开车的小李搓了搓方向盘上的冰碴子,往手上哈了口白气:“这地方也太冷了,比县城里起码低好几度,仪表盘上都结霜了。”
吴良友把车窗降下一点,冷风 “嗖” 地一下就钻了进来,冻得他赶紧缩了缩脖子,赶紧又把车窗升上去了。
这水湾镇还是老样子,连风里的味道都没变,混着河泥的腥气和柴火的烟味,一下子就把他的记忆拉回了小时候。
只是街两旁的老房子拆了不少,露出的断墙残垣上,还留着些孩子们用粉笔写的字和画的画,歪歪扭扭的。
有写 “二丫是笨蛋” 的,还有画两个小人打架的,虽然被风吹得褪了色,但还清晰地留在墙上,跟谁较着劲似的。
“小李,开慢点,注意点路边的人。”
吴良友拍了拍小李的肩膀说。
他的目光落在了路边正在作业的挖掘机上,那挖掘机的铁臂 “哐当” 一声砸在了一堵旧墙上,碎砖片子瞬间飞了起来,吓得旁边玩耍的几个小孩哇哇直哭,有个小男孩手里的弹弓都掉在了地上。
一个戴安全帽的工人叼着烟走了过去,朝着一个正在捡碎玻璃的女人喊:“看好你家孩子!要是砸着了算谁的责任?”
那女人猛地站起来,手里还攥着一块碎玻璃,伸手就搡了那工人一把:“你喊什么喊!房子都被你们扒了,孩子哭两声怎么了?有本事你把挖掘机开回你家,拆你家房子去!”
工人被搡得后退了两步,嘴里的烟卷也掉在了地上,指着那女人骂:“你个泼妇!要不是看你是女的,我早就动手了!”
“动手试试!我男人在广东打工,等他回来,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那女人叉着腰,一点都不示弱。
吴良友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没说话。
移民迁建工程搞得热火朝天,到处都是拆房子、建房子的动静,但在他眼里,这满眼的废墟里藏着的全是机会,就跟当年他离开水湾镇时一样,谁都不看好他,可他还是混出了模样。
如今他回来,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该给他多少回报?他心里跟揣着个算盘似的,噼里啪啦地算着账。
小李把车开得更慢了,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的坑洼和冰面。
路边有几个老头还在议论着这辆车,时不时往车里瞅两眼,眼神里满是好奇。
“肯定是吴良友没错,你看那派头,跟咱镇上的人就是不一样。”
“人家现在是县里的大领导,回来肯定是有啥事,说不定是为了迁建的事来的。”
“那可不,这迁建工程这么大,他不管谁管?再说了,他也是从咱水湾镇出去的,不得多照顾照顾家乡?”
吴良友没理会外面的议论,目光一直扫着路边的景象,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房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小时候在这条街上跑着玩,跟小伙伴们偷摘别人家的果子,被追得满街跑;想起冬天的时候,跟父亲在河边凿冰捕鱼,冻得手脚通红也不觉得冷。
那些日子虽然穷,但现在想起来,却觉得格外踏实。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穷小子,他有了身份,有了权力,想要的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前面拐个弯,就是‘再回首’餐馆了吧?” 吴良友问小李。
“是的吴局,张所长他们应该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小李回答。
吴良友 “嗯” 了一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开始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张毅他们肯定早就等着了,今天这顿饭,表面上是接风,实际上是想求他办事,迁建工程的土地指标、资金审批,哪一样都离不开他手里的权力。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没关系,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车拐过一个弯,就看见前面巷口站着三个人,正是张毅、杨蒿和周明。
吴良友睁开眼,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皮夹克,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头发,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水湾镇的戏,该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