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德衡觉得自己的裤裆有点湿。
不是吓尿了——虽然也快了——是汗。
这鬼天气,闷得像蒸笼,他猫在国土局后院的荒草丛里已经蹲了快一小时,蚊子把他腿上咬得全是包,痒得钻心。
可他不敢动。
荒地对面的那排废弃平房静悄悄的,像蹲在黑暗里的巨兽。
但他知道,里面藏着东西——姚斌藏的那个黑色包裹。龙哥下午又打电话来了,语气冷得像冰碴子:“冉局长,最后给你二十四小时。东西拿不到,你就等着给你女儿收尸吧。”
女儿,冉小雨,才大二,学设计的,梦想是当个服装设计师。上周还兴冲冲地给他看自己设计的裙子,说等毕业了要开个工作室。多好的孩子。不能毁在他手里。
冉德衡抹了把脸上的汗,手指碰到脸颊上那道疤——是去年龙哥的人打的。当时他还不起赌债,被拖到郊区的废车场,三个壮汉围着他打。皮带扣划破了脸,血糊了一眼睛。
“冉局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龙哥当时就坐在报废的车顶上,翘着二郎腿,“还不上,就用别的抵。你们局里不是有项目吗?透点消息,一笔勾销。”
他当时还想硬气,说这是违法。龙哥就笑了,笑得特别瘆人:“违法?你赌钱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违法?输了一百多万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违法?”
他哑口无言。
是啊,自己先违法了,还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龙哥的“信息源”。
项目招标底价,评委名单,甚至领导喜好……有什么给什么。
债务还清了,但把柄落在人家手里,想抽身?做梦。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冉德衡掏出来,是龙哥发来的短信:“还有二十三小时。”
他盯着那行字,感觉心脏像被人攥住了,喘不过气。
不能再等了。
他咬咬牙,从草丛里钻出来,猫着腰往平房那边跑。
杂草刮过裤腿,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平房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光柱在屋里扫过,照出满地杂物:破桌椅,烂麻袋,生锈的铁桶。
他凭着记忆,走到最里面的角落。
挪开那几个破麻袋,露出后面的墙——砖是松动的。
手有点抖。
他深吸一口气,把砖抽出来,伸手往洞里摸。
空的。
冉德衡心里一沉,又往里探了探,确实什么都没有。
东西呢?被姚斌拿走了?还是被别人拿走了?
他想起白天在单位,姚斌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问他包裹的事,他支支吾吾的,明显在隐瞒什么。
该死的姚斌!
冉德衡一拳砸在墙上,灰尘簌簌落下。
手背磕破了,渗出血,但他感觉不到疼。
现在怎么办?东西没了,拿什么跟龙哥交代?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浑身发冷。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女儿打来的。
冉德衡盯着屏幕上“小雨”两个字,手指颤抖着,半天没敢接。
铃声响了很久,自动挂了。紧接着,微信消息跳出来:“爸,你怎么不接电话?我手机好像被人偷了,刚去报了案。
警察说最近学校附近有小偷团伙,专偷大学生的手机。
你给我的生活费还在手机壳里夹着呢,两百多块钱呢【哭脸】”
冉德衡盯着这条消息,脑子里嗡的一声。
手机被偷了?这么巧?他想起龙哥昨天说的话:“你女儿那个苹果手机挺漂亮的,最新款吧?年轻人就是喜欢赶时髦。”
当时他还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分明是威胁。
他赶紧回拨过去,电话通了。
“爸!”冉小雨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手机真丢了,刚买的……”
“人没事吧?”冉德衡急声问,“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人跟踪你?”
“我没事啊,就是手机丢了。”
女儿疑惑道,“爸,你怎么这么紧张?”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冉德衡松了口气,“钱丢了就丢了,人安全最重要。这几天你少出门,就在宿舍待着,听见没?”
“哦……”女儿不情不愿地应着,“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最近你老是奇奇怪怪的。”
“我能有什么事?就是工作忙。”
冉德衡强装镇定,“对了,你妈给你的那张银行卡,带在身上吗?”
“在啊,怎么了?”
“把那卡里的钱都取出来,存到你同学的卡里。”冉德衡压低声音,“记住,别用Atm机,去柜台办。办完把卡剪了扔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几秒,冉小雨才开口,声音都变了:“爸……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没事,就是防患未然。”冉德衡说,“听爸的话,赶紧去办。办完了给我发个消息,用同学的手机。”
“……好。”
挂了电话,冉德衡靠在墙上,感觉浑身虚脱。
女儿起疑心了。也是,他最近的表现太反常,三天两头打电话,说话吞吞吐吐,是个人都会觉得不对劲。
可他能怎么办?告诉女儿她爸欠了一屁股赌债,现在被黑社会逼着当内鬼?告诉女儿她随时可能被人绑架?
他说不出口。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微信视频。
他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屏幕里出现女儿的脸,背景是宿舍。
她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
“爸,你是不是欠人钱了?”冉小雨直接问。
冉德衡张了张嘴,没出声。
“我就知道。”
女儿眼泪掉下来,“上周你找我借钱,说是单位集资建房。可你一个副局长,需要找我一个大二学生借钱?爸,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欠了多少?”
“……一百多万。”冉德衡艰难地吐出这个数字。
屏幕里,女儿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欠的?赌钱?”
冉德衡点头。
冉小雨捂住脸,肩膀开始抖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下手,眼睛肿得像核桃:“爸,你糊涂啊!妈要是知道了,得多伤心!”
“别告诉你妈。”
冉德衡赶紧说,“她身体不好,受不了刺激。”
“那现在怎么办?一百多万,咱们家砸锅卖铁也还不上啊!”
“我在想办法。”
冉德衡说,“小雨,你听爸的话,这几天一定要小心。陌生人搭话别理,晚上别出门,宿舍门锁好……”
“爸!”冉小雨打断他,“你是不是惹上黑社会了?”
冉德衡沉默。
这就是默认了。
视频里,女儿的脸瞬间惨白。
“报警吧。”她说,“咱们报警。”
“不能报警。”冉德衡摇头,“报警了,他们第一个找你。小雨,爸已经错了,不能再连累你。”
“那怎么办?就这么被他们拿捏?”
“我有办法。”冉德衡说,“你再给爸一点时间,就几天。这几天你千万千万要小心,听见没?”
冉小雨咬着嘴唇,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良久,她点头:“爸,你也要小心。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爸知道。”
挂了视频,冉德衡感觉脸上湿漉漉的。一抹,全是泪。
他多久没哭了?好像从父亲去世后就没哭过。那时候他刚参加工作,父亲肺癌晚期,家里穷,治不起。父亲拉着他的手说:“德衡,爸没本事,留不下什么给你。就一句话:做人要堂堂正正,别走歪路。”
他当时哭着点头,说记住了。
可他还是走了歪路。
赌钱是第一步,透露项目信息是第二步,现在……可能要走到第三步了。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短信。
龙哥发来的:“平房里东西不见了,你干的?”
冉德衡心里一紧,赶紧回复:“不是我,我刚到,东西已经没了。”
“姚斌拿走的?”
“应该是。”
那边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发来一条:“找到姚斌,把东西拿回来。否则,你知道后果。”
后果。
冉德衡当然知道。
龙哥的手段,他见识过。去年有个欠债不还的,被打断了两条腿,扔在垃圾堆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送去医院截肢了。他不想变成那样。更不想女儿出事。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出平房。
夜风吹过,稍微凉快了些。但心里的燥热,怎么也散不去。
回到车上,他点了根烟,猛吸几口。
烟雾在车里弥漫开来,呛得他咳嗽。
接下来去哪?找姚斌?可姚斌会把东西给他吗?而且,就算拿到了,交给龙哥,自己就安全了?不见得。
龙哥那种人,胃口只会越来越大。
今天要这个,明天就要那个。自己就像掉进蛛网的虫子,越挣扎缠得越紧。
除非……
除非把网捅破。
冉德衡脑子里突然冒出个疯狂的念头:举报。把龙哥举报了,把一切都掀开。
可举报了,自己也得进去。
受贿,泄露国家机密,够判十年了。
女儿怎么办?老婆怎么办?而且,龙哥上面肯定还有人。
能开那么大的赌场,放那么多高利贷,没保护伞可能吗?举报了,会不会还没等立案,自己就先“被自杀”了?
他想起去年那个记者的案子。
记者调查龙哥的赌场,写了篇报道,还没发表,人就失踪了。
三天后,尸体在河里被发现,警方定性为“失足落水”。
可谁信呢?那记者是游泳健将,参加过市里的比赛。
冉德衡掐灭烟头,启动车子。
车灯划破黑暗,照亮前路。
可他觉得,自己面前的路,一片漆黑。
开到姚斌家楼下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老式居民楼,六层,没电梯。
姚斌家住四楼,窗户黑着,估计睡了。
冉德衡坐在车里,盯着那扇黑窗户,犹豫要不要上去。
上去怎么说?说“老姚,把东西给我,不然我女儿要出事”?姚斌会信吗?就算信,会给吗?
正犹豫着,手机响了。
是姚斌打来的。
冉德衡一愣,接起来:“喂?”
“冉局,你在哪儿?”
姚斌的声音很急。
“我……在家,怎么了?”
“赶紧来一趟单位,出事了!”
姚斌说,“档案室被人撬了!”
冉德衡心里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保安老聂发现的。”
姚斌说,“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到。你是分管领导,得过来。”
“好,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冉德衡掉转车头,往单位开。
档案室被撬了?谁干的?龙哥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如果是龙哥的人,说明他们等不及了,自己动手了。
那姚斌会不会有危险?
他踩下油门,车在空荡荡的街上疾驰。
赶到单位时,警车已经停在门口了,警灯闪烁,红蓝光在夜色里格外刺眼。
保安老聂在门口等着,见他来了,赶紧迎上来:“冉局,您可来了!警察在上面呢。”
“损失大吗?”冉德衡边往楼里走边问。
“还不知道,警察不让进。”
老聂跟在他后面,“姚主任在里面配合调查。”
走到三楼,档案室门口拉了警戒线。
两个警察守在门口,里面还有几个人在勘查现场。
姚斌站在走廊里,脸色很难看。
看见冉德衡,走过来低声说:“锁被撬了,但好像没丢什么东西。”
“没丢东西?”冉德衡皱眉,“那他们进来干什么?”
“不清楚。”姚斌摇头,“警察正在查指纹。”
冉德衡往档案室里看了一眼。
里面很乱,铁皮柜的门都开着,文件散落一地。
但奇怪的是,最值钱的几台电脑都没动,柜子里的相机、录音笔之类的设备也都在。
不像小偷。
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脑子里闪过那个黑色包裹。
难道是冲着那个来的?可姚斌不是已经把包裹拿走了吗?还是说,对方以为包裹还在档案室?
正想着,一个警察走过来:“哪位是负责人?”
“我,副局长冉德衡。”冉德衡赶紧说。
“初步勘查,嫌疑人是用专业工具撬的锁,目的性很强。”
警察说,“但奇怪的是,没丢财物。你们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或者,档案室里有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冉德衡和姚斌对视一眼。
“没有啊,就是些普通档案。”
姚斌说,“重要的文件都锁在保险柜里,保险柜没动。”
警察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了几笔:“行,我们会继续调查。这几天你们加强安保,有情况及时报警。”
送走警察,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冉德衡和姚斌回到档案室,开始收拾满地狼藉。
“老姚,”冉德衡一边捡文件一边低声问,“那个包裹……你放哪儿了?”
姚斌手一顿,抬头看他:“冉局,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我就是问问。”
冉德衡避开他的目光,“毕竟现在不太平,放单位不安全。”
“我放家里了。”姚斌说,“放心吧,安全。”
安全?冉德衡心里苦笑。
放在哪里都不安全。
龙哥的人既然能撬档案室,就能撬姚斌家。
“老姚,听我一句劝。”
冉德衡说,“那东西烫手,早点交出去比较好。”
“交出去?交给谁?”姚斌看着他,“交给龙哥吗?”
冉德衡脸色一变:“你……你知道?”
“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你最近不对劲。”
姚斌放下手里的文件,“冉局,你是不是被龙哥威胁了?”
冉德衡沉默了。良久,他点点头:“我欠了他赌债,还不上了。他让我拿余文国的罪证换,不然就动我女儿。”
姚斌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那个包裹不能给你。”
姚斌说,“给了你,就等于给了龙哥。
余文国的罪证要是落到黑社会手里,他们会用来要挟更多的人,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可我女儿怎么办?”
冉德衡眼睛红了,“小雨才大二,她什么都不知道……”
“报警吧。”姚斌说,“跟警察说清楚,申请保护。”
“报警?”冉德衡摇头,“报警我就完了。受贿,泄密,够我坐十年牢。而且,龙哥上面有人,报警了,可能还没等立案,我和我女儿就先出事了。”
“那你想怎么办?一直被他拿捏?”
“我不知道。”
冉德衡抱着头,蹲在地上,“我真的不知道……”
姚斌看着他,眼神复杂。
这个平时风光无限的副局长,此刻蹲在地上,像条丧家之犬。
头发乱了,衬衫皱了,脸上全是疲惫和绝望。
可怜吗?可怜,但也可恨。
要不是他自己去赌,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冉局,”姚斌也蹲下来,压低声音,“其实……我已经把东西交给刘猛了。”
冉德衡猛地抬头:“什么?”
“录音笔,笔记本,照片,我都复印了一份,交给刘组长了。”
姚斌说,“原件我藏起来了,但复印件足够立案了。”
“你……”冉德衡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姚斌说,“冉局,回头是岸。你现在去自首,把龙哥的事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不然等警察查到你头上,就晚了。”
冉德衡瘫坐在地上,背靠着铁皮柜,眼神空洞。
自首?坐牢?那他这辈子就完了。
女儿会有一个坐牢的父亲,老婆会有一个罪犯的丈夫。
他们在人前抬不起头,被人指指点点……
可如果不自首,女儿可能有生命危险。
两难,死局。
“让我想想。”冉德衡喃喃道,“让我再想想……”
姚斌叹了口气,站起来:“那你慢慢想吧。但我提醒你,时间不多了。龙哥给你二十四小时,现在已经过去八小时了。”
说完,他继续收拾文件。
冉德衡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人生啊,真是讽刺。
半年前,他还是风光无限的副局长,走到哪儿都有人巴结。
现在,他成了丧家之犬,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他掏出手机,打开相册。
里面全是女儿的照片:小时候扎羊角辫的,中学时穿校服的,上大学时在校园里拍的……一张张翻过去,眼泪又下来了。
“小雨,爸对不起你……”他低声说。
然后,他做了个决定。
一个可能让他万劫不复,但也可能救女儿的决定。
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对姚斌说:“老姚,帮我个忙。”
“什么忙?”
“如果我出事了,帮我照顾我女儿。”
冉德衡说,“别告诉她真相,就说……就说她爸出国了,再也不回来了。”
姚斌愣住了:“冉局,你要干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冉德衡笑了笑,笑容很苦涩,“错了就是错了,得认。但不能连累孩子。”
说完,他转身走出档案室。
背影在走廊的灯光下,拉得很长,很孤单。
姚斌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冉德衡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也知道,这是冉德衡唯一的选择。
有些路,走错了,就得付出代价。
而代价,往往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