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虎猫在档案室最里排的铁皮柜前,心脏砰砰直跳,像怀里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
霉味混着灰尘往鼻子里钻,他却觉得这味道亲切——至少这里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
按照昨晚那条神秘短信的指示:从下往上数第三层,从左往右数第七个文件夹。
“跟特么寻宝似的。”
他嘀咕着,手指摸到了硬塑料壳。
抽出来一看,是个蓝色光盘盒,标签上潦草地写着:“黑川项目三标段原始数据备份(2019.10)”。
林少虎回头瞅了眼虚掩的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这个点儿,大部分人都在午休,没人会来这鬼地方。
他不敢开灯,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把光盘盒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盒子边角磨损严重,塑料表面还有几道划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打开盒子,里面除了光盘,还有张折成豆腐块的纸条。
展开,上面是用打印机打的宋体小四号字:
“数据已加密,密码:余文国身份证后六位+出生年月日。注意:部分文件有自毁程序,错误操作三次自动删除。阅后即焚。”
林少虎手一抖,纸条差点掉地上。
自毁程序?阅后即焚?
这哪是项目数据备份,分明是谍战片道具。
余文国一个县国土局二级单位负责人,玩这么大?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霉味的空气呛得他咳嗽起来,赶紧捂住嘴。
声音在空旷的档案室里回荡,把自己吓了一跳。
冷静,他默念着,虽然心脏还在胸腔里蹦迪。
把纸条揣进裤兜,感觉那张纸烫得能煎鸡蛋。
光盘盒塞回文件夹,但他没放回原处——鬼知道有没有人盯着这个位置。
他左右看了看,瞄上了旁边那摞“2008年土地普查资料”。
那摞资料落灰得有半寸厚,估计自打放进来的那天起就没被人类碰过。
林少虎小心翼翼地把光盘盒塞进那堆资料中间,还特意调整了角度,确保从任何方向都看不出异样。
做完这些,他背靠着冰凉的铁皮柜滑坐在地上,浑身发软,像刚跑完马拉松。
现在怎么办?
交给纪检组长刘猛?可刘猛昨晚拿了U盘就溜了,连句“注意安全”都没说。
要是这光盘里的东西比U盘还劲爆,交出去会不会把自己彻底焊死在这条贼船上?
不交?万一里面是关键证据,耽误了查案,自己就是包庇罪。
林少虎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小虎,做人最怕两头不靠岸。要么干干净净做清白人,要么豁出去当个明白鬼,别夹在中间,那最难受。”
他现在就是那个“夹在中间”的倒霉蛋。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震得他大腿发麻。
掏出来看,又是陌生号码,这次是彩信。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三秒,最后还是点开了。
照片是他家楼下的早餐摊。
老婆穿着上周刚买的碎花裙子,正在扫码付款。
孩子蹲在旁边,拿着昨天才拆包装的奥特曼玩具,专注地戳着地上的蚂蚁。
照片下面附着一行字:“好好工作,别多事。你老婆孩子很可爱。”
林少虎感觉全身的血“唰”地一下凉透了。
这不是提醒,是赤裸裸的威胁。
还是那种戴着微笑面具、手里拿着刀的威胁。
谁拍的?什么时候拍的?
他每天早上都送孩子去幼儿园,都会在早餐摊买两根油条一杯豆浆,怎么就从来没注意过有没有人举着手机?
他手指颤抖着回复:“你是谁?想干什么?”
消息发送失败——对方设置了拒收。玩得挺专业。
林少虎盯着那张照片,越看越心惊。
照片背景里,他家那栋楼的单元门开着,门上贴的“疏通下水道”小广告都清晰可见。这说明拍摄者离得很近。
他想起昨晚回家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
当时他还骂了物业不作为,现在想来,是不是有人故意弄坏的?还有前天晚上,阳台上有动静,他以为是野猫,出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细思极恐。
他扶着铁皮柜站起来,腿还是软的。
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档案室在三楼,窗户正对着后院那片荒地。
野草长得有半人高,在热风里摇晃。
那排废弃的平房静悄悄地蹲在草丛深处,窗户黑洞洞的。
突然,他看见平房那边有动静。
一个人影从最靠里的那间钻出来,动作很快,鬼鬼祟祟的,闪进了旁边的草丛。
虽然只瞥到一眼,但林少虎确定——是姚斌。
姚斌去那儿干什么?那排平房不是早就废弃了吗?
联想到姚斌最近神神秘秘的样子,还有余文国那个黑色包裹……林少虎心里“咯噔”一下。
他看了眼手机,下午一点二十。
离下午上班还有四十分钟。
干了!林少虎一咬牙。
反正已经湿了鞋,不在乎再蹚浑水。
他轻手轻脚走出档案室,锁好门。
没走楼梯,而是拐进旁边的安全通道——那里直通后院。
通道里没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绿的荧光。
他摸着墙往下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响,“咚、咚、咚”,敲得他自己心慌。
走到一楼,推开安全门,热浪扑面而来。
七月的午后,太阳毒得像要把人烤化。
荒地上的杂草蔫蔫地耷拉着,知了声嘶力竭地叫,吵得人脑仁疼。
林少虎猫着腰,沿着墙根往平房那边挪。
杂草刮过裤腿,“沙沙”作响。
他尽量放轻脚步,但踩在干裂的土地上,还是有轻微的“咔嚓”声。
离平房还有十几米时,他停住了,躲在一丛茂盛的狗尾巴草后面。
姚斌从草丛里钻出来了,怀里抱着个用黑色塑料布包着的东西,砖头大小。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快步往办公楼方向走,脚步匆忙,几乎是半跑。
林少虎屏住呼吸,等他走远了,才从藏身处出来。
他看了眼姚斌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眼那间平房,决定赌一把。
走到姚斌刚才出来的那间平房前。门虚掩着,一推就开,发出“吱呀”一声。
里面破旧不堪。
杂物堆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
地上有新鲜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最里面的角落。
林少虎顺着脚印走过去。
角落里堆着几个破麻袋,其中一个被挪开了,露出后面墙上的一块松动的砖。
他把砖抽出来,里面是个洞,不大。
伸手摸,指尖触到一个硬壳本子。
掏出来,是个巴掌大小的笔记本,塑料封皮,边角都磨白了。
翻开,只看了第一页,林少虎就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本“行贿日记”。
日期、人名、金额、事由,记得清清楚楚。
最早的一条是2018年3月,余文国收的第一笔“咨询费”,五千块。
最新的一条是今年5月,黑川项目三标段验收前,陈建国给的“感谢费”,十万。
金额从几千到几十万不等,涉及七八个人,有承包商,有银行职员,甚至还有国土局内部的人。
林少虎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副局长方志高,收过陈建国两万块“过节费”。
备注写着:“方局儿子考取公务员,聊表心意。方局推辞两次后收下,暗示以后多关照。”
还有冉德衡。
去年中秋节,收过余文国五千块“月饼钱”。
备注:“冉局笑纳,说‘下不为例’,但眼神满意。”
甚至连局长吴良友都有记录,不过只有一条:今年春节,余文国送过两瓶茅台,价值三千。
备注是:“吴局不收钱,只收礼。谨慎。酒放车后备箱,未当面推拉。”
林少虎手开始抖。
这些王八蛋,把国家给的权力当自家菜园子。
他把日记本揣进怀里,感觉那本子烫得很。
又往洞里摸了摸,这次摸到的是几张照片,用橡皮筋捆着。
抽出来一看,是余文国和不同人的合影。有在酒桌上的,有在KtV的,有在游艇上的。
每张照片背面都写着时间、地点、人物。
其中一张让林少虎瞳孔骤缩。
照片上,余文国和一个中年男人勾肩搭背,笑得见牙不见眼。
背景是某个高档会所的包间,桌上摆满了洋酒瓶。
那个中年男人,林少虎在电视上见过——是经常出现在本地新闻里的某位领导,姓张。
照片背面写着:“2020.1.15,君悦会所,与张主任畅饮。张承诺,黑川项目一路绿灯。此照片重要,勿失。”
张主任?哪个张主任?
林少虎脑子里飞快搜索。
局里没有姓张的领导,那只能是别的单位的。
建设局?发改委?还是……他不敢想。
把照片收好,他又检查了一遍墙洞,确认没别的东西了,才把砖塞回去,麻袋挪回原位。
做完这些,他靠在墙上,大口喘气,汗已经把衬衫湿透了。
心脏跳得像要炸开,耳朵里嗡嗡作响。
现在他手里有三样东西:光盘、日记本、照片。每一样都能要人命,每一样也都是保命符——如果用得好的话。
交,还是不交?
交给刘猛?可刘猛能信吗?一个普通科员,哪来的这些证据?会不会以为是他伪造的?
不交?万一这些东西是关键证据,耽误了办案,他就是罪人。
还有那条威胁短信,那张照片……
林少虎感觉头要炸了。
他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揪着。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越来越近。
林少虎浑身一僵,赶紧躲到一堆破桌椅后面,屏住呼吸。
门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不是姚斌,而是冉德衡。
冉德衡看起来很慌张,满头大汗,衬衫领口都湿透了。
他径直走到墙洞那边,挪开麻袋,抽出砖,伸手往里摸。
摸了几下,脸色“唰”地变了。
“没了……”他喃喃自语,“怎么没了?”
他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突然掏出手机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东西不见了……对,就是那个笔记本和照片……我不知道,我刚到……会不会是姚斌?他刚才来过……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冉德衡在平房里转了几圈,像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他跺了跺脚,骂了句脏话,匆匆离开了。
等他走远了,林少虎才从藏身处出来。
他走到门口,掀开门帘一角往外看。
冉德衡已经跑远了,背影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林少虎靠在门框上,脑子里飞快转动。
冉德衡也在找这些东西。
他为什么找?是谁让他找的?还有姚斌。他把东西藏在这里,为什么又拿走?
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张大网里,网正在收紧。
他不敢多待,快步离开平房,沿着原路返回办公楼。
安全通道里还是那么黑,但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
上楼的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荡,一下,一下。
回到档案室,锁好门,他瘫坐在椅子上。
怀里的三样东西像三块烙铁。
他掏出来,摆在桌上,盯着它们看。
他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五十,还有十分钟上班。
必须做决定了。
林少虎掏出手机,找到刘猛的号码。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半天。
最后,他闭上眼睛,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刘猛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刘组长,是我,林少虎。”林少虎压低声音。
“林少虎?什么事?”
“我有重要东西要交给您。”
林少虎顿了顿,“关于余文国,还有……其他人。”
更长的沉默。
“什么东西?”
“余文国的行贿日记,还有照片,还有……”
林少虎又顿了顿,“还有黑川项目的原始数据备份光盘。”
电话那头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
“你在哪儿?”
“档案室。”
“等着,我马上到。”刘猛说完就挂了电话。
林少虎放下手机,长舒一口气。
他知道,从电话挂断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没有回头路了。
他走到档案室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走廊里还是没人。
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
他不停看表,一点五十二,一点五十五,一点五十八……
两点整,上班时间到了。
走廊里开始有人走动,说话声,开门声,脚步声。但刘猛还没来。
两点零五,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刘猛出现了,手里提着个黑色公文包,额头上全是汗。
他快步走过来,闪身进了档案室,反手锁上门。
“东西呢?”刘猛开门见山。
林少虎把三样东西递过去。
刘猛接过来,快速翻看日记本,脸色越来越凝重。
看到照片时,他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这光盘……”他拿起光盘盒,“密码是什么?”
“纸条上说,是余文国身份证后六位加出生年月日。”
林少虎把纸条也递过去。
刘猛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点点头:“这些东西,还有谁知道?”
“姚斌可能知道日记本和照片,他刚才去平房拿走了黑色包裹,但不知道我拿了这些。”
林少虎老实交代,“冉德衡也在找,他刚才也去了,发现东西不见了。”
“冉德衡……”刘猛沉吟片刻,“他最近不太对劲,我们也在关注。”
“刘组长,我……”
林少虎犹豫了一下,“我收到了威胁短信,还有我老婆孩子的照片。”
他把手机递过去。
刘猛看了短信和照片,脸色沉了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中午。”
“我知道了。”
刘猛把手机还给他,“这段时间,你和你家人要特别小心。上下班我派人接送,晚上尽量别出门。”
“这么严重?”
“比你想的严重。”
刘猛把东西装进公文包,“余文国的案子,牵扯的人比我们想象的多。你手里的这些东西,可能是扳倒某些人的关键证据。”
他顿了顿,看着林少虎:
“小林,你做得对。但也把自己置于危险中了。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明白吗?”
林少虎点点头。
“还有,”刘猛压低声音,“这件事,对谁都不要说。包括你最信任的同事,甚至……某些领导。”
“某些领导?”林少虎心里一紧。
“我什么都没说。”
刘猛打断他,“你只需要记住,在这个局里,除了我,谁都不要信。”
说完,他提起公文包,拍了拍林少虎的肩膀:“坚持住,最黑暗的时候,往往离天亮最近。”
他拉开门,快步离开了。
林少虎一个人站在档案室里,看着空荡荡的门口。
刘猛最后那句话,像根针扎在他心上。
“除了我,谁都不要信。”
包括吴良友吗?包括姚斌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个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的林少虎,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手握秘密、身陷旋涡的林少虎。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世界。
阳光正好,草木葱茏,一切都那么平静。
可他知道,这平静下面,是暗流涌动。
暴风雨,就要来了。
而他,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
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老婆发来的微信:“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条鱼。”
他深吸一口气,打字回复:“随便,你做的都好吃。记得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发送。
然后他收起手机,整理了一下衣服,拉开档案室的门,走进了走廊。
走廊里人来人往,同事们笑着打招呼:“林主任,下午好。”
“下午好。”
林少虎笑着回应,那笑容他自己都觉得僵硬。
但他必须笑,必须表现得一切正常。
这场戏,他得演下去。
直到幕布落下,或者,直到他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