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应元年,冬。当涂县,采石矶。
江水漆黑如墨,唯有一轮孤月高悬,将清冷的辉光洒在波心,随着涟漪碎成万千银鳞。
一艘孤舟在江心打转,酒气浓烈得仿佛能点燃这凛冽的江风。
“好酒……嗝……当真是好酒!”
李白倚着船舷,那身曾经名动长安的锦绣白袍此刻沾满了酒渍和泥点。他须发皆白,乱蓬蓬地纠结在一起,但那双眼睛,在浑浊的醉意下,却亮得惊人。
“李翰林,夜深了,风浪大,咱们回吧?”船家缩在船尾,瑟瑟发抖。
“回?回哪去?”
李白嗤笑一声,随手将空了的酒坛扔进江里。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李白嘟囔着,视线落在了江面。
那里,也有一轮月亮。它随着波浪起伏,仿佛在对他招手,离得那么近,那么亲切。
“原来……你在这里等我。”
李白的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纯真的笑容。他仿佛看见了仙人抚顶,看见了白玉京,看见了那个可以逍遥游于天地间的自己。
“太白兄!等等我!”
他大笑一声,张开双臂,向着江心的那轮明月扑去。
噗通。
冰冷的江水瞬间吞没了大唐最骄傲的灵魂。在窒息感袭来的最后一刻,李白没有挣扎,他极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怀里的月亮。
那里没有月亮,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通向未知的虚空。
——
2024年,夏。
蝉鸣聒噪,热浪滚滚。
李昭然路过公园人工湖时,只想赶紧回宿舍吹空调。作为一名刚结束工地实习的土木系大三学生,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条咸鱼了。
“救命啊!亮亮掉水里了!”
尖锐的哭喊声刺破了午后的闷热。
李昭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扔下背包,甩飞拖鞋,像一颗炮弹一样扎进了湖里。
入水,救人,托举。
动作一气呵成。看着那个叫亮亮的小胖墩被岸上的人拉上去,李昭然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他准备上岸时,右小腿猛地抽搐起来。
剧痛,僵硬。身体不受控制地沉入深水区。
“不是吧?我还没活够啊!”
“我的毕业论文……我的游戏存档……”
“最重要的是,我浏览器记录还没删啊!!”
窒息感越来越强,肺部的空气被挤压殆尽。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李昭然看见头顶的水面波光粼粼,太阳的光斑在水中晃动,看起来……就像一个个破碎的月亮。
黑暗降临。
——
痛。
并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撕裂般的眩晕。
李昭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团微弱的光,漂浮在一片诡异的幽蓝星空中。正前方,一张大得无边无际的光网横亘宇内,无数灵魂像飞蛾一样被那张网吸附过去,发出无声的哀鸣。
“这是……阴曹地府?”
恐惧刚刚升起,李昭然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情况,异变突生。
斜刺里,一道白得刺眼的光团突然冲了出来。
那光团速度极快,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狂气,直直地冲向那张大网边缘的一个微小破洞。
李昭然正好飘在那光团的必经之路上。
没有对话,没有交流,甚至没有看清那是什么。
那道白色光团像是一个醉驾的赛车手,轰然撞在了李昭然身上。
轰——!
李昭然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辆高铁正面撞击,瞬间失去了方向。
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两团光芒,偏离了原本的路线,像两颗纠缠的流星,狠狠地砸穿了旁边一片混沌不清的时空壁垒。
意识彻底陷入黑寂。
——
不知过了多久。
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在啃木头,又像是风吹过破窗纸的震动。
嗅觉率先恢复。
一股浓烈的霉味、酸臭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直冲脑门。
“咳咳……”
李昭然被这股味道呛醒了,喉咙干涩得像吞了一把沙子。
“醒了?命还真大。”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李昭然费力地睁开眼。
光线很暗,似乎是黄昏,或者是阴天。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干枯发黑的稻草上,身上盖着一张散发着怪味的破麻袋。头顶不是医院洁白的天花板,而是几根发霉的木梁,瓦片残缺不全,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这是哪……医院停尸房环境这么差吗?”李昭然声音嘶哑,脑袋里像是有根钢针在搅动,关于“撞击”之前的记忆有些模糊。
“医馆?那是城里的老爷们去的地方。”
一张满是褶皱、黑得像炭一样的老脸凑了过来。这是一个老头,头发稀疏花白,用根草绳胡乱扎着,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单衣,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破陶碗。
老头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李昭然:“小子,你是从哪里逃难来的?昨晚我看你倒在乱葬岗边上,还以为是个死人。刚想把你衣服扒了换两个馒头,没想到还有口气。”
李昭然心里一惊。
扒衣服?乱葬岗?
他下意识地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虚弱得可怕,四肢像是生了锈的机器,稍微一动就酸痛无比。
而且……这手?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皮肤粗糙黝黑,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满是冻疮,骨瘦如柴。这根本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学生该有的手!
“我……穿越了?”李昭然心脏狂跳,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看向老头,试探着问道:“老伯,谢谢救命之恩。我想问一下……这里是哪儿?现在是什么年份?”
老头把陶碗递到他嘴边,里面是半碗浑浊的黑水,隐约能闻到一点米糠味。
“喝吧,只有这个。”
老头看他喝了两口,才慢吞吞地说道:“脑子烧坏了?这里是‘下沟村’,离‘稷下城’还有八十里地。至于年份……”
老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傻子:“今年是天授元年。当今女帝登基的第一个年头。”
天授?
李昭然脑速飞转。当年武则天登基那一年?
“那……老伯,您刚才说稷下城?”李昭然抓住了关键词。稷下学宫他知道,战国时期的最高学府。
“嗯。”老头在旁边的烂木头上坐下,从怀里摸出一块发硬的黑饼子啃了一口,“你也别想了。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架势,以前读过书吧?想去稷下学宫碰运气?”
老头冷笑一声,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死了这条心吧。这世道,没有‘举荐信’,没有‘才气’傍身,咱们这种人,连城门都进不去。”
“才气?”李昭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在现代,“才气”只是形容词;但这老头的语气,仿佛在说一种通行证,或者一种力量。
“老伯,这‘才气’……是个什么东西?”李昭然小心翼翼地问。
老头停下了啃饼子的动作,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你真傻了?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儒家修浩然正气,诗词文章皆可通神,那就是才气!”
说到这里,老头眼中闪过一丝敬畏和向往,指了指头顶破洞外的天空。
“看见没?虽然咱们这破地方看不清,但你要是站在高处往东边看,就能看见稷下城上空的那道白光。那就是圣人们的才气,能驱鬼神,能镇妖邪。”
李昭然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透过屋顶的破洞,他看到了一只……鸟。
不,那不是普通的鸟。
那是一只翼展足有两米长的巨鹰,全身羽毛呈现出金属般的色泽。而在鹰背上,竟然隐约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青色道袍,背负长剑,就像网络游戏里的剑仙一样,呼啸着从低空掠过。
“看!是道家的仙师!”老头慌忙扔下饼子,跪在地上对着天空磕头,“仙师保佑!仙师保佑今年别发大水,别闹蝗灾!”
李昭然呆呆地躺在草席上,看着那只巨鹰远去,看着那个御风而行的身影消失在云层中。
儒家修才气?道家御剑飞行?
这一刻,李昭然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这里不是古代,也不是地狱。
这里是一个神话照进现实,却把普通人踩进泥里的世界。
“咕噜……”
肚子发出了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沉思。
老头磕完头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黑饼子吹了吹灰,看了一眼李昭然:“行了,别看热闹了。仙师们飞得高,看不见咱们这些蝼蚁的。既然醒了,明儿就跟我去‘墨坊’那边转转。”
“墨坊?”
“嗯,听说墨家最近造那个什么‘机关兽’炸了炉,废了不少料子。咱们去捡点废铁渣和煤灰,运气好能换两个铜板。”老头叹了口气,“活着不容易啊,小子。”
李昭然看着老头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这具孱弱的身体。
他并没有感觉到体内有什么异常,也没有听到什么系统的提示音。
只有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他又饿,又冷,又穷,而且还是个黑户。
“既来之,则安之……”李昭然苦笑着闭上眼,把那句后半句“则安之”生生咽了回去。
这哪里是安之,这是要玩命啊。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闭上眼的瞬间,意识深处的识海之中,一团极其微弱、几乎快要熄灭的白色光茧,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后又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