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元年,初冬。
清晨的风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在人脸上生疼。
李昭然裹紧了那件散发着霉味的破麻布衣,跟在老头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结了霜的泥地上。
“老伯,这墨家的工坊,真的让咱们随便捡?”李昭然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一边问道。
老头背着破竹筐,哈着白气道:“那是自然。墨家讲究‘兼爱’,那是真正把咱们穷人当人看的流派。这些废料,若是换了其他显贵的世家,早就用阵法销毁了,哪轮得到咱们?墨家的大师们这是在‘散材’,给咱们留口饭吃。”
说到这里,老头叹了口气:“当今圣上改国号为周,虽然也是一代雄主,但咱们这日子还是苦。也就靠着墨家这点指缝里漏出来的东西活命了。”
李昭然默默点头。大周,天授元年,武则天。这背景他记下了。
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片宏大的建筑群。
并没有想象中黑烟滚滚的污染景象,相反,那里秩序井然。巨大的木制水车在河边缓缓转动,带动着复杂的齿轮组,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嘎吱”声。高耸的围墙上,并非架着刀枪,而是布置着精密的连弩和巨大的木盾——那是墨家引以为傲的城防机关,主守不主攻。
空地上,早已聚集了上百号拾荒者,大家虽然拥挤,但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斗殴,似乎都在遵守着某种默契。
“来了!”老头低喝一声。
只见工坊侧门打开,走出几个身穿灰色粗布短褐、脚踩草鞋的青年。他们虽然干着粗活,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清亮,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
几辆巨大的独轮“木牛”被推了出来。
领头的一名墨家弟子停下车,大声喊道:“各位乡亲,退后三丈!今日废料中有几块试制的‘拒马刺’碎片,锋利得很,莫要伤了手脚!”
等到人群乖乖后退,确信安全后,那弟子才一挥手,将车上的东西倾倒在指定的空地上。
哗啦!
多是些断裂的木料、烧裂的陶片,还有一些锻造失败的扭曲金属。
“还是老规矩,不可争抢斗狠,不可伤人性命!违者,以后永不许来此拾荒!”那弟子严厉地嘱咐了一句,才推车回去。
哪怕是倒垃圾,墨家也透着一股子严谨和悲悯。
规矩是规矩,但当弟子们一走,人群还是蜂拥而上。毕竟,“兼爱”填不饱肚子,抢到手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李昭然很有自知之明,没有往人堆里挤,而是在边缘游走。
“墨家果然名不虚传,连废料都分类处理过。”李昭然踢开一块木头,发现里面并没有尖锐的钉子,显然是被处理过的,“这才是大国工匠的精神啊。”
正感叹间,他的目光被角落乱石堆里的一个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灰扑扑的圆球,大概有西瓜大小,混在泥土里毫不起眼。刚才有人把它踢了出来,嫌它沉又不像是金属,就没理会。
李昭然走过去,蹲下身。
手一摸,冰凉刺骨。
他用指甲刮了刮表面的泥垢,露出了一丝暗哑的铜光。
“寒铁铜精?”李昭然心头一跳。这是墨家用来打造防御重器“非攻盾”的核心材料,密度极高,极其坚硬。
但这东西怎么是个球?
李昭然凑近细看,发现圆球表面密布着极细的纹路,像是一个复杂的谜题。
“这是……墨家机关锁?”
脑海中闪过原主的记忆碎片。墨家为了测试弟子的手艺,常会让他们制作这种机关球。若是制作失败或者内部卡死,就会成为废品。
这个球,显然是个失败品。内部机括卡死,外面又是坚不可摧的寒铁铜精,熔点极高,回炉重造太费煤炭,不符合“节用”的原则,所以就被扔了。
“对于别人是废铁,对于我这个学过结构力学的土木狗来说……”
李昭然四下张望,见没人注意,迅速找来一根坚韧的硬木条和一块石头。
他没有蛮力砸,那样只会让内部的卡扣锁得更死。
他将木条的尖端卡进圆球表面的纹路缝隙里,也就是力量的支点。
“给我一个支点……”李昭然心里默念,手指轻轻敲击木条末端,利用高频的震动让内部咬合的齿轮松动。
“咔哒。”
极其细微的一声脆响。
机关球像花瓣一样弹开了一条缝。
李昭然眼疾手快,伸手一掏,从里面扣出了一枚指甲盖大小、光泽有些黯淡的晶石。
废灵石。
这是驱动机关的核心能源,虽然能量快耗尽了,但在贫民窟,这依然是一笔巨款!而且,这几斤重的寒铁铜精外壳,卖给铁匠铺也够吃半个月饱饭了!
“天无绝人之路。”李昭然迅速将灵石塞进嘴里,将铜球用破衣服包好。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哟,这不是阿狗吗?”
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围了上来。领头的独眼龙盯着李昭然怀里的包裹,贪婪地舔了舔嘴唇:“墨家讲‘兼爱’,咱们兄弟最近手头紧,你是不是也该把好东西分给哥哥们一点?”
这就是现实。墨家有兼爱之心,但市井流氓可没有。
“我捡的烂木头,当柴烧的。”李昭然抱紧包裹,后退半步。
“烂木头?拿来吧你!”独眼龙伸手就抢。
李昭然正要拼命,突然——
“呼呼呼——”
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风声从头顶压了下来,伴随着齿轮疯狂空转的刺耳噪音。
“快散开!上面的‘流马’失控了!”
有人惊恐地大喊。
众人抬头,只见一只巨大的、形似木牛流马却长着滑翔翼的木制运输机,正摇摇晃晃地从工坊围墙内俯冲下来。它的尾部冒着青烟,显然是动力系统出了大问题。
“跑啊!”
流氓们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抢劫,抱头鼠窜。
李昭然反应极快,一个侧滚翻躲进了旁边废弃的石槽后面。
轰隆!
那架巨大的“木流马”重重地摔在空地上,木屑纷飞,满载的货物——似乎是一袋袋粮食和布匹——散落一地。
李昭然探出头。
烟尘中,一个身影狼狈地从驾驶舱里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身干练的墨色短打,腰间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小工具,头上戴着防风的水晶护目镜。
她虽然灰头土脸,但爬出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检查机器,而是焦急地冲着人群大喊:
“有没有人受伤?大家别靠近!这‘流马’的灵力炉还没熄火,小心炸伤!”
声音清脆,透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和关切。
确认周围的拾荒者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人员伤亡后,少女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那一地狼藉的零件,眼圈一下子红了。
“完了……师父让我送去济贫院的冬衣和粮食……”少女带着哭腔嘟囔着,手里拿着一个断裂的青铜连杆,“明明计算过载重的,为什么‘平衡翼’还是断了?这下怎么跟师父交代……”
她既心疼这些物资,又懊恼自己的学艺不精。
李昭然躲在石槽后,看着这一幕。
这个墨家少女,心肠倒是不坏。
他摸了摸嘴里的灵石,又看了看那个断裂的连杆。
上辈子的职业病犯了。
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抱着那个铜球。
“那个……这位墨家师姐。”李昭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乞丐,“那个平衡翼会断,可能不是因为载重。”
少女猛地抬头,隔着护目镜,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你说什么?”
李昭然指了指那断裂的切口:“断面整齐,且有金属疲劳的白点。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这‘流马’在冷热交替的高空中飞行太久,青铜构件热胀冷缩导致了内应力断裂。你应该在连接处加个‘榫卯缓冲’,而不是直接焊死。”
少女愣住了。
她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李昭然。
内应力?热胀冷缩?那是啥?
但是……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而且“榫卯缓冲”她是听得懂的。
“你……懂机关术?”少女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试探着问。
李昭然微微一笑,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此刻他的眼神却格外明亮,透着一股自信。
“略知一二。在下李昭然,想用这把力气,帮姑娘把这些物资搬去济贫院,能不能……换顿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