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的风带着点松快,吹得院门上的红灯笼轻轻打转。阿月蹲在灶台前,手里攥着根擀面杖,正跟面团较劲儿——雪白的面团在她手下慢慢变圆、变薄,最后成了张边缘带着小波浪的饺子皮,薄得能透光,映出她鼻尖沾着的面粉。
“慢点擀,又没人跟你抢。”张婶坐在案前调馅,白菜猪肉馅在瓷盆里泛着油光,姜末和葱花撒在上面,绿白相间,像幅热闹的画。“这皮擀得太薄,煮的时候容易破,得留着点韧劲才好。”
阿月吐了吐舌头,把擀面杖交还给张婶:“还是您来,我总掌握不好力道。”她转身去烧火,灶膛里的枣木柴“噼啪”作响,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红,鬓角的碎发被热气熏得微微打卷。
院门外传来马蹄声,比往日轻快些。阿月掀开灶房的布帘,就见林峰牵着马进来,马鞍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上面还沾着些干草。“刚从营里领了年货,”他笑着把布包卸下来,“有两匹新布,给你做件新棉袄;还有些糖果,给张婶和孩子们尝尝。”
张婶擦了擦手出来,看见布包里的东西,眼睛一亮:“这靛蓝色的布真鲜亮,做件夹袄正合适,开春穿不冷不热。”她拿起块芝麻糖,掰了半块塞给阿月,“尝尝,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不?”
阿月含着糖,芝麻的香混着麦芽糖的甜在嘴里化开,像把童年的年味都嚼了出来。“比小时候的甜些,”她含糊不清地说,“那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每次都省着吃,能含半天。”
林峰把新布搬进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木匣子:“前几日托人打的银镯子,你看看合不合适。”匣子打开,里面铺着红绒布,两只镯子上錾着缠枝莲纹,花瓣上还嵌着细小的珍珠,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阿月的指尖在镯子上轻轻划了下,冰凉的银器贴着皮肤,却让心里泛起暖意。“太贵重了。”她小声说,却忍不住把镯子套在手腕上,大小刚刚好,莲纹在腕间转了半圈,像开了朵永不凋谢的花。
“不贵重,”林峰帮她把镯子扣好,指腹擦过她的手腕,“等过了年,就请媒人去你家提亲,到时候还要备更重的礼呢。”
张婶在旁边擀着饺子皮,故意把擀面杖敲得“咚咚”响:“听见没?阿月姑娘,这可是林小子的心意,别总推三阻四的。”
阿月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慌慌张张的小兔子。她想起昨儿赶年集时,看见有个姑娘戴着类似的镯子,当时还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心里的甜像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
“对了,”林峰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张红纸,“营里的文书写了春联,我顺手牵了两张,你看看字怎么样。”
红纸上写着“春风入喜财入户,岁月更新福满门”,字迹遒劲有力,墨香还没散。阿月凑过去看,指尖点在“福”字上:“这字比我写的好看多了,贴在大门上肯定气派。”
“等会儿我去贴,”林峰卷好春联,“再把灯笼挂高点,让半条街都能看见咱们家的热闹。”
灶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张婶把包好的饺子下进锅里,白胖的饺子在沸水里打着转,像群调皮的鱼。“阿月,把醋瓶递过来,”她喊道,“再切点蒜,等下蘸饺子吃。”
阿月应声去拿醋瓶,路过案台时,看见自己前几日纳的鞋底还放在那里,针脚密密匝匝的,像片小小的蛛网。她忽然想起太奶奶说的“针线里藏着心思”,当时不懂,现在摸着那些紧实的针脚,才明白——每一针都想着“别磨脚”,每一线都盼着“平安走”,这些藏在布里的心意,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实在。
“饺子熟了!”张婶用漏勺把饺子捞出来,盛在粗瓷盘里,热气腾腾的,“快来吃,凉了就不鲜了。”
阿月和林峰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捧着碗吃饺子。白菜猪肉馅的鲜香混着醋的酸,在嘴里炸开,暖得从舌尖一直热到胃里。张婶煮了碗姜汤,说“冬至吃姜,来年不慌”,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把心里最后一点寒意都驱散了。
“明天去给你爹娘送些年货吧,”林峰忽然说,夹了个最大的饺子放进阿月碗里,“我备了些茶叶和点心,还有这块新布,让你娘也做件新衣裳。”
阿月点点头,眼眶有点发热。自从爹娘搬去镇上住,她总因为忙耽搁了探望,每次都是他们托人捎东西来。“还要带些咱们做的酱菜,”她想起什么,“我娘上次说爱吃那坛腌黄瓜,脆生生的解腻。”
“都听你的,”林峰笑着说,“再给你弟弟带串糖葫芦,要最酸的那种,上次见他吃,酸得直咧嘴还不肯丢。”
张婶在旁边收拾碗筷,听着他们说话,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她看这两个孩子,一个细心周到,一个体贴懂事,就像这锅里的饺子,皮和馅配得刚刚好,煮出来的滋味才够暖。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落在阿月腕间的银镯子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她坐在廊下,手里拿着林峰送的绒线,开始织围巾。藏青色的线里掺着金线,在阳光下像有流萤在上面跳,针脚起得很密,她想织得厚些,让他围在脖子上,连风都钻不进去。
林峰坐在对面,手里拿着本兵书,却没怎么看,目光总落在她翻飞的指尖上。“这花样真好看,”他忽然说,“像你上次纳鞋底的纹路,盘盘绕绕的,看着就暖和。”
“等织好了,让你戴着去巡营,”阿月头也不抬地说,“让你那些弟兄都看看,谁的围巾有你的好看。”
“那是自然,”林峰说得得意,“我阿月织的,肯定是最好的。”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邻居家的娃在堆雪人,吵吵嚷嚷的,把腊月的宁静都搅活了。阿月织着围巾,听着他们的笑,看着身边的林峰,忽然觉得,这年味不就是这样吗?有热腾腾的饺子,有暖烘烘的灶火,有身边的人,还有手里忙着的活计,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心里踏踏实实的。
夕阳西下时,围巾的主体已经织好了,就差缀上白色的梅花。阿月举起围巾看了看,长度刚好能绕林峰脖子两圈,藏青色衬得金线更亮,像把夜空里的星星都织了进去。
“快好了?”林峰凑过来,眼里的期待藏不住。
“还差几朵花,”阿月笑着说,“等绣好了,就给你戴上,保证比营里任何一个人的都暖和。”
灶房里又飘出香味,张婶在蒸年糕,糯米的甜混着红枣的香,漫了满院。阿月把围巾叠好放进布包,心里忽然盼着年快点来——不是盼着吃好吃的,也不是盼着穿新衣裳,是盼着能和他一起,贴春联,挂灯笼,守着炭火炉,听着窗外的鞭炮声,把这满是心意的日子,过得再慢些,再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