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雪下到后半夜才歇,清晨推开门,院里的青砖地铺了层薄棉似的白,檐角的冰棱垂得老长,像串透明的玉坠。阿月踩着雪去灶房,棉鞋陷进雪里,发出“咯吱”的轻响,惊得墙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在雪地上留下几个细碎的爪印。
“醒这么早?”张婶正蹲在灶前烧火,见她进来,往灶膛里添了根松木柴,火苗“腾”地窜高,映得她眼角的皱纹都暖了,“锅里炖着腊八粥,放了你爱吃的桂圆和莲子,再焖会儿就好。”
阿月搓了搓冻红的手,凑到灶边烤火:“睡不着,想着把林峰的围巾绣完。”她说着从布包里翻出半成的围巾,藏青色的绒线已经织到末尾,边角处留了片空白,正等着绣上最后一朵梅花。
张婶瞥了眼围巾,笑出了声:“这金线掺得真俏,远看像落了星子。昨儿见林峰那小子总往院里瞅,怕是早盼着戴上了。”
阿月的指尖在绒线上轻轻划着,脸颊有点发烫。自从那日他说要提亲,她夜里总忍不住想些琐碎的事——红帖该怎么写,嫁衣要绣什么花样,甚至连新房窗棂该糊哪种红纸都在心里盘算了好几遍。这些念头像灶膛里的火,明明灭灭,却总透着股暖烘烘的甜。
“粥好了没?”院门外传来林峰的声音,带着点雪后的清冽。他裹着件厚棉袄,肩头落着层白霜,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进门就往灶房钻,“刚去巷口买了糖糕,热乎的,配粥吃正好。”
油纸包一打开,芝麻糖糕的甜香混着腊八粥的糯香漫了满室。阿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没回头:“就等你了,快洗手。”
林峰洗了手凑过来,目光直勾勾落在她手里的围巾上:“快绣完了?”他指尖想去碰,又怕弄脏了,悬在半空半天,最后只轻轻捏了捏边角的流苏,“这梅花绣得真像,比画里的还精神。”
“就差最后两瓣了,”阿月被他看得有点窘,把围巾往怀里收了收,“吃你的粥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张婶盛了三碗粥放在桌上,红枣、红豆、花生在白瓷碗里堆得满满当当,甜香顺着热气往上冒。林峰舀了勺粥递到阿月嘴边:“尝尝,烫不烫?”
阿月张嘴接住,桂圆的甜混着糯米的软在舌尖化开,暖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正好。”
“慢点吃,”林峰笑着帮她擦掉嘴角的粥渍,“锅里还有,管够。”
张婶在旁边看得直乐,又给林峰碗里加了块糖糕:“多吃点,看你这阵子忙得,脸都瘦了。”她话锋一转,又看向阿月,“前儿托人问了,下月初六是好日子,宜嫁娶,你们看怎么样?”
阿月的勺子顿在碗里,脸颊“腾”地红透了,埋着头喝粥,耳朵却竖得老高。林峰倒是坦荡,往她碗里夹了颗莲子:“我都听阿月的,她觉得好就好。”
“我……我没意见。”阿月的声音细若蚊蚋,却被两人听得清清楚楚。张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拍了拍林峰的胳膊:“这就对了,年轻人的事,自己定才舒心。”
吃完早饭,雪又零星下了起来。林峰要去营里交接差事,临走前从怀里掏出个小匣子:“前几日让银匠打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匣子里是对银耳环,坠着颗小小的珍珠,在雪光里闪着温润的光。阿月捏着耳环的银钩,指尖有点抖:“又买这些……”
“聘礼总要一点点备齐的,”林峰帮她把耳环戴上,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声音低得像呵出的白气,“等下月初六,我就用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
阿月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看着他转身踏雪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时的光景——那年她去镇里买绣线,被抢了钱袋,是他骑着马追了半条街抢回来,当时他穿着银甲,眉眼冷得像冰,谁能想到,如今会温柔地帮她戴耳环,说要娶她呢。
“傻站着干啥?”张婶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块红布,“快来剪喜字,趁今儿雪好,贴在窗上正好。”
阿月回过神,接过剪刀。红布在她手里转了转,“咔嚓”几剪,一对相扣的喜字就落了下来,边角的流苏剪得匀匀实实。张婶拿着喜字往窗上贴,糯米浆糊在玻璃上划出淡淡的印子:“你看这喜字剪得多周正,像你们俩,凑在一起就该是这样的圆满。”
阿月低头继续绣围巾,金线在绒布上绕出最后一瓣梅花。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针脚密集的地方,像撒了把碎金。她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手里的针线,一针一线看着慢,攒着攒着,就把零散的暖都缝成了团,密不透风,却又处处透着光。
傍晚时林峰才回来,肩上落着雪,手里却捧着盆腊梅。含苞的花苞裹着层薄雪,看着冷,凑近了却能闻到股清冽的香。“营里后院的梅花开了,折了盆最旺的,”他把花盆放在窗台上,“等花开了,屋里就都是香的。”
阿月把绣好的围巾给他围上,藏青色的绒线衬得他肤色更亮,金线在暮色里闪着微光。“暖和吗?”她伸手按了按围巾边角,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脖子,烫得赶紧缩回来。
“暖和,”林峰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隔着棉袄都能感受到心跳的力道,“比穿三件棉袄还暖。”
张婶端着晚饭出来,见两人凑在一起,故意咳嗽了两声:“吃饭了,今儿炖了排骨,给你们补补。”
饭桌上,林峰忽然从怀里掏出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我托文书写了请帖的样子,你看看要请哪些人。”阿月凑过去看,他的字笔锋刚硬,却在“亲友”两个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圈,像怕她漏看。
“就请巷口的王婶、李伯,还有镇上的爹娘,”阿月数着手指,“人不用多,热热闹闹的就好。”
“听你的,”林峰给她夹了块排骨,“对了,嫁衣的料子我让布庄送来了,湖蓝色的缎子,上面绣金线牡丹,你看合不合心意。”
阿月的脸又红了,扒着米饭小声说:“你定就好。”
夜里,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敲着窗。阿月躺在炕上,听着隔壁林峰翻书的声音,手里摩挲着那对银耳环。窗外的腊梅不知何时开了,清冽的香顺着窗缝钻进来,混着屋里的炭火味,成了种说不出的暖。
她忽然想起张婶说的话:“好日子都是熬出来的,就像这腊八粥,米啊豆啊看着杂,熬到时候了,自然就稠得化不开。”现在她信了,那些藏在针脚里的心思,落在围巾上的金线,还有窗上红得发亮的喜字,都是熬日子的料,攒着攒着,就把寻常的日子,熬成了盼头满满的甜。
林峰的翻书声停了,隔着墙传来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着雪:“阿月,睡了吗?”
“没呢,”阿月应着,把耳环放在枕下,“怎么了?”
“就是想告诉你,”他的声音带着点笑意,“等娶了你,我就申请调回镇上,不用总往营里跑了。”
阿月攥着枕下的耳环,指尖都在发烫。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腊梅上,落在喜字上,落在他们悄悄攒起来的日子里,轻轻的,却又沉甸甸的,像在说——这往后的暖,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