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靳舟是第二天下午到的。
天上下着灰蒙蒙的小雪,几天不见瘦了不少的姑娘跟着医生护士穿梭在一个又一个营帐里。
封靳舟没打搅她,指挥手下将几车物资搬到库房。
路珍予再从营帐里钻出来已是傍晚。
夜一黑,探灯下的雪都显得白。
鼻腔粘着难洗的血腥味,她不想回营房,瘸着脚踝坐到木箱上,独自欣赏这于她而言,今年的第一场雪。
身上多了件大衣,不等她回头,走路没声的封靳舟已经绕到她面前,屈膝半蹲下来,去拿她的腿。
“嗳?”
路珍予阻止不及,微肿的脚踝被温热的手指捏上。
指腹在踝周探了探,确定好扭伤位置,劲实长指几个用力。
路珍予闭眼咬牙忍两秒,缓了会,封靳舟掀眼看来,“感觉怎么样?”
封靳舟这个人跟其他世家少爷不同,从小被定位为封疆佐接班人的他真是一路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过来的,能走到今日位置,靠的是家族权势,也是自身实力。
他这个人,没有沈京肆的细腻柔软,也没有封靳珩的沉稳贵气。没谈过恋爱,感情上也没开过窍,真正近距离接触过的,也就路珍予一个姑娘。
没那么处处周到的温柔,但更像一位教你本事,站在身后默默陪伴你成长的老师。
尝试着转动脚踝,路珍予点头,“好很多了。”
峰眉一扬,脱下来的运动鞋被封靳舟随手丢掉,将自己拿来的行军靴给路珍予穿上。
部队用的东西,是外面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顶级材质。
起身的他把人儿上下扫量两眼,看似问责,“为什么不穿防弹衣?”
本来是穿了的,但整天东奔西跑,穿那个太板人,路珍予就给脱了。
她也不解释,任由封靳舟扒掉外套,把军用防弹衣套她身上。
“知道你不舒服,但……”
“舒服都是留给死人的。”路珍予抢先说,“我知道,这话少将老师都说八百遍了。”
封靳舟哼笑,“八百遍你不还是不穿。”
路珍予偷撇撇嘴,“以后就穿喽。”
她知道,封靳舟不是小题大做。
这里是战区,说不定哪天就被投一颗炸弹,误在流弹中丧命的更是数不胜数。
他是为她好。
营区开始放饭了,俩人坐在木箱上,望着前头长长的打饭队伍。
见人拧着眉头沉默不语,封靳舟知道,这是有心事。
“说吧,想问什么?”
路珍予也不掖着藏着,“按理来说这是你的主场,这次有什么要教我的么封老师?”
眯眼把老弱病残,时不时推出个尸体的营地睨着,封靳舟抱手往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上,“是不是,很无力也很沮丧。”
路珍予点头,从小生长在强大的祖国怀抱,接受的教育是,人与生命至高无上。
而在这里,人人皆如蝼蚁,命如草芥。
炮弹就像上帝的大脚,等它随便走几步后再看地面,一片片丧命之蚁。
“如果生命的归宿终将是死亡,那人拼命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封靳舟冲疑惑看来的姑娘弯弯唇,“要听实话么?”
“当然。”
“因为这就是现实。”
路珍予,“……”
“在庞大的宇宙面前,人类个体的存在从来渺小如尘埃。”
封靳舟抬手,掸掉姑娘肩头的灰雪,在狐眸投来的沉惑中,继续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而我们人类能做的,是在尊重规则的基础上,尽可能完善它。”
“至于你说的,人拼命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不活下去,你怎么知道你活着的意义是为了什么。”
路珍予好像有点懂了,又突然想起来,“你这话,好像和我的《道德经》差不多吧。”
将姑娘俏皮的坏笑收入眼底,封靳舟伸手刮了下灰扑扑的鼻尖。
“再皮,这回不难受了?”
通透的姑娘就是,只需要稍稍点拨两句,她就顿悟了。
咧嘴笑两声的路珍予点头,“不难受啦,就像你说的,个体人类渺小如尘埃,我做到自己的百分百,剩下的,那是上帝的事。”
至于后者,先活着看看呗,左右暂时也死不了,万一哪天就找到意义了呢。
聚焦在头顶的乌云散去,路珍予多云转晴,撑着木箱直接就往下跳。
落地时受伤脚踝没站稳,眼看要摔,被伸来的长臂圈腰捞到宽怀里。
额头撞上梆硬胸膛的一瞬,路珍予愣在那。
封靳舟垂眼把盯着自己胸口出神的人儿唤了声,“傻呼呼的想什么呢?”
路珍予抬头,随那张硬朗的面容映入瞳孔,眸光轻晃的她回了神。
摸摸脑袋,从男人怀里退出来,“没事,就是突然想到京肆了。”
在姑娘没有察觉的地方,狭长的锐眼轻眨了下。
封靳舟似笑非笑,“想前夫哥了?”
路珍予哂他一眼,“怎么就让你叫上前夫哥了?”
恢复浪痞不羁的封靳舟挑眉,“你都要跟人离婚了,不是前夫哥是什么。”
懒得再跟他辩驳,路珍予抱手瘸着走了。
封靳舟手揣兜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她问,“你什么时候走呀?”
“刚来就急着赶我走?”
路珍予想翻白眼,“好心当驴肝肺哈,我是怕耽误你工作。”
封靳舟,“自信了,觉得我会在公务和你之间选你?”
路珍予,“自信了,谁说我对你觉得了?”
封靳舟:“……”
石亦侨回来时已是半夜,洗漱完裹着军大衣跑回营房时,就见姑娘趴在被窝里,翘着小脚噼里啪啦打字。
她偷摸凑过去,“还在出差没回国么,京肆~”
被偷看了路珍予也不在意,把消息发出去,裹着被子盘腿坐起来,“石大记者回来了,看到我们的成果了么?”
石亦侨钻进被她焐热的被窝里,跟着露出颗脑袋。
“看到啦,简直惊呆我们小伙伴,要说这军旅世家是牛哈,我看那仓库里,一水的军队特供物资,比咱们当大冤头高价买回来的牛多了。”
“确实。”路珍予点头,“这次靳舟确实帮了咱们大忙。”
原定计划是天气预报显示大后天强降雪,司尉明天带着物资来,一切都刚刚好。
谁能想到,这气温提前降了,所幸是封靳舟先带着物资来了。
石亦侨肩膀撞撞路珍予,嘴角噙着坏,“那还不是有你这个大功臣。”
封家是谁呀,封靳舟又是谁呀,京城炙手可热的大少将,封大司令钦点的接班人,她石亦侨可不信,这位少将这么好心这么空闲,平白无故跑国外来做慈善。
石亦侨慢慢转动脖颈凑过去,“珍珍,不是我八卦哈,那你有没有设想过,封靳舟就是喜欢你呢?”
“要听实话么?”
得到肯定的路珍予摇头,“从没想过。”
不是路珍予傻白甜,觉得这世上真有人会平白无故的为你付出,而是如果用喜欢暗恋这种狭窄的词汇来定义她和封靳舟的话,会让她觉得这份情谊变得很庸俗。
他是她失忆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这些年来,教她本事,帮她解惑,在混沌时为她指路的贵人。
遗失记忆这四年来,路珍予时常需要这个既像父亲,又似哥哥的老师,需要他的见解,指引,鼓励。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她不爱他,他们之间也不会存在爱情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