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号”庞大的身躯,在第四天清晨的薄雾中,缓缓靠上了维多利亚港的码头。与沪上十六铺的喧嚣混乱不同,此时的香港更像一幅被精心装裱的殖民地图画。
鳞次栉比的欧式建筑沿着山势层层叠叠,港口里帆樯林立,汽笛声此起彼伏,穿着整洁制服的白人警察、包着头巾的印度巡捕、还有无数步履匆匆的华人苦力,构成了一幅等级森严、秩序井然的繁忙景象。
阳光洒在建筑上,反射着刺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货物装卸的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钱与权力的冰冷气息。
我站在甲板上,俯瞰着这片“远东明珠”,眼神却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2020年的香港,霓虹璀璨,金融巨兽盘踞,却也暗流汹涌。而眼前这1928年的香港,繁华的表象下,是更深重的殖民烙印和底层无声的挣扎。
“下去走走?”李若薇轻声问,她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外面罩着素色薄外套。
“嗯。”我点点头,目光扫过身后,“老驴,熊大,杨队长,再点十个护村队的兄弟,带上家伙,机灵点。庞队长,学生这边你看紧了,没我命令,一个都不许下船。”
“明白!”宋老驴咧开大嘴,拍了拍鼓囊囊的腰侧,“少爷放心,哪个不开眼的敢呲牙,俺老驴把他门牙掰下来当响炮踩!”张熊大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手在衣襟下按了按。杨梅生则利落地挑选了十名眼神锐利、身手敏捷的护村队员,低声交代了几句。
一行人下了船,汇入码头喧嚣的人流。我并非为了购物或观光,此时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目光扫过那些挂着“怡和洋行”、“汇丰银行”巨大招牌的宏伟建筑,扫过码头仓库前堆积如山的印着英文标识的货箱,扫过衣衫褴褛、扛着沉重麻包、在印度巡捕皮鞭呵斥下步履蹒跚的华人苦力。
光鲜亮丽的欧式咖啡馆橱窗内,西装革履的洋人悠闲地品着咖啡;街角脏污的巷口,面黄肌瘦的孩童蜷缩着,眼巴巴地望着行人。巨大的反差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所谓的“繁华”。
宋老驴大大咧咧地走在我侧前方半米处,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蛮牛,魁梧的身躯和凶悍的面相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拥挤的人流自动在他面前分开一道缝隙。
张熊大则紧贴在我另一侧稍后,步伐沉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魁梧的身躯巧妙地遮挡着可能来自各个角度的视线,像一道移动的、沉默的护盾。
杨梅生带着十名护村队员,看似随意地散布在周围,形成一个松散的警戒圈,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我们穿过几条主要街道,在一家售卖舶来品的洋行橱窗前稍作停留,目光掠过里面陈列的留声机、手表,眼神却毫无波澜。李若薇安静地陪在我身边,偶尔低声说一两句。气氛看似平静,但护卫们紧绷的神经未曾松懈分毫。张熊大的耳朵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细微的、不和谐的声响,但很快又淹没在街市的嘈杂中。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我看了看怀表:“差不多了,补给也该装完了。回船。”他心中那点对“旧地”的探究,早已被眼前这幅殖民图景带来的冰冷感所取代。一行人迅速折返码头。
刚踏上“华盛顿号”宽大的舷梯,一种异样的感觉便攫住了我。甲板上原本应有的、等待补给结束的短暂喧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寂静。庞玉德正脸色铁青地站在舷梯口,看到我,立刻快步迎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卢先生!出事了!”
我眼神一凛:“说。”
“学生舱那边,死人了。”庞玉德语速极快,“一个叫周炳坤的男学生,就在我们离开后不久,被人发现死在他自己的三等舱铺位上。一刀割喉,手法很利落,血……流了一地。”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是之前老陈同志圈出来的那几个国府暗探之一。”
一股寒意瞬间从我的脚底窜上脊背。我猛地看向李若薇,她的脸色也瞬间白了,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手臂。宋老驴脸上的凶悍瞬间化为暴怒:“他娘的!哪个王八羔子干的?敢在俺老驴眼皮底下搞事?老子扒了他的皮!”张熊大则猛地踏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将我和李若薇挡得更严实了些,目光如电,锐利地扫向甲板上的每一处阴影。
“现场在哪?带路!”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三等舱区域弥漫着一股廉价烟草、汗味和此刻浓重血腥气混合的污浊气味。狭窄的舱室过道已被庞玉德带人封锁,几名护村队员脸色凝重地把守着。
舱门敞开,里面的景象触目惊心。一个穿着灰色学生装的年轻男子仰面倒在狭窄的下铺上,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骇然。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横贯他的脖颈,几乎将整个脖子切开一半,暗红的血液浸透了单薄的床铺,滴滴答答地流到舱板地面,汇聚成一小滩粘稠的暗红。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我忍着胃里的翻腾,仔细查看了尸体和狭小的舱室。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凶手下手极其狠辣精准。我蹲下身,避开血迹,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手指、衣领等细微处。没有挣扎的抓痕,衣领甚至没有太多凌乱。这更像是熟人作案,或者……是受过专业训练者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
“谁发现的?”我站起身,沉声问。
一个脸色惨白、浑身还在发抖的男生被庞玉德带了过来,他嘴唇哆嗦着:“是…是我,卢先生。我…我回来拿东西,一开门就…就……”
“发现前,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进出?听到什么动静?”
“没…没有……”男生使劲摇头,“就…就很安静……”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挤在各自舱门口、脸上写满恐惧和茫然的学生们。我深吸一口气,压住翻腾的思绪,大脑飞速运转。不是我们的人干的——庞玉德、宋老驴、张熊大,包括杨梅生和他带下去的护卫,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船员?动机不足,况且这是包船,船员活动范围有限,与学生交集不多。那么……
一个冰冷的念头浮出水面:这艘船上,除了已知的国府暗探,还有另一股势力!他们潜藏得更深,更危险!而且,目标很可能就是自己,或者自己此行肩负的使命!
国府?他们派人监视是惯例,但直接动手杀人,尤其是杀他们自己安插的暗探?这不合逻辑,风险太大。北苏?合作框架刚签,利益深度捆绑,他们没有动机在此时此地制造事端,破坏关系。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再难以置信,也是唯一的真相!
“小鬼子……”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恨意。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出发前,那个日本领事佐藤尚武会“碰巧”出现在码头,会隔着人群投来那看似礼貌实则阴鸷、如同毒蛇打量猎物般的眼神!那不是送行,那是赤裸裸的示威!是打算告诉我:你的命,你的船,你的使命,都在我的注视之下!
“好,好得很!”我怒极反笑,眼中寒芒四射,“给老子添堵,想吓退我?还想半路要我的命?最后还想抢我的东西?胃口不小!”
我猛地转身,对身边的亲信低喝:“杨队长,老驴,熊大,庞队长,跟我来顶层甲板!立刻!”
顶层甲板,海风猛烈,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也暂时吹散了舱室里的血腥味。我面向四人,脸色凝重如铁:“情况你们都清楚了。凶手不是我们,也基本排除了国府和船员。目标是我,或者说,是我们这次出来要带回去的东西。”我指了指自己放在一旁的一个样式普通却异常厚实坚固的牛皮公文包,“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你们心里有数。关乎西北建设的所有技术蓝图、核心协议副本、关键设备采购清单!比命还重要!”
四人神情肃然,都明白那公文包的分量。
“现在,船上至少还藏着一条,甚至更多的毒蛇!他们杀了国府的狗,既是警告,也可能是在清除碍事的眼线!”我目光如刀,“他们想制造恐慌,打乱我们的阵脚,甚至可能想在混乱中再次下手!风暴还没来,他们倒先掀起了浪!”
“少爷,你说咋办?俺老驴这就带人,把那些小矮子一个个揪出来捶扁!”宋老驴拳头捏得咯咯响。
“硬来不行。”张熊大罕见地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人太多,目标太小,逼急了,狗急跳墙,伤到学生,或者毁了东西,都不值。”他总是能在狂躁中抓住最关键的问题。
我赞许地看了张熊大一眼:“熊大说得对。我们要打草惊蛇!让他们自己慌,自己露出马脚!”
我快速部署:“庞队长,立刻通知所有学生,无论男女,以最快速度,按舱室顺序,五人一组,分批去公共盥洗室洗澡!必须洗澡,必须换一身干净衣服!理由就是——”我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船上有人被杀,怀疑有不明身份的危险分子携带武器混迹其中,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必须进行彻底检查!所有人洗完澡换下的旧衣服,连同随身行李,全部集中到指定舱室,由我们的护卫统一搜查!同时宣布,任何人在此过程中若发现身边人有异常举动、携带不明物品、或者行为鬼祟的,立刻秘密向最近的护卫报告!举报核实有奖!知情不报或包庇者,同罪论处!”
“洗澡?搜查?”杨梅生微微皱眉。
“对!”我斩钉截铁,“第一,洗澡换衣,可以最大程度剥离他们身上可能藏匿的武器或危险品!第二,五人一组,互相监督!在封闭的盥洗室里,谁动作异常,谁藏着掖着,一目了然!第三,公开宣布搜查武器,制造紧张气氛,让间谍知道我们已高度戒备,并且开始行动!他们必然心慌!第四,鼓励举报,给他们施加巨大的心理压力!蛇在草丛里才安全,一旦被惊动,它自己就会慌不择路地窜出来!”
“妙!”庞玉德眼睛一亮,“卢先生此计高明!既能清缴可能的武器,又能逼他们自乱阵脚!”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起初在学生中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和恐慌,但在护卫们严厉而有序的弹压下,很快便强制推行起来。公共盥洗室外排起了长队,五人一组被放进去。水汽蒸腾,哗啦啦的水声不断,狭窄的空间里挤满了年轻的身体,彼此之间再无隐私可言。每个人都显得有些紧张,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同组的人,带着审视和猜疑。护卫们持枪守在盥洗室门口和更衣区,气氛肃杀。
搜查旧衣物的舱室也排起了队,护卫们仔细地检查每一件衣服的口袋、夹层、领口、袖口,甚至鞋底。学生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恐慌和猜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