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凛冽的寒风如狂潮般席卷过雁门关外的广袤荒原,将大同古城墙上的戍旗吹得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边塞的苍凉与壮阔。
这座历经千年风雨的军镇,如今被一片素白所笼罩,城头高悬的巨幅白幡在呼啸的朔风中剧烈翻飞,宛如招魂的旌旗,带着无尽的哀思与缅怀。
从西门通往帅府的行辕路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晋绥军的士兵们身着厚重的棉军装,挺拔而肃穆,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结成霜花,点缀在刺刀的尖端,显得格外冷峻。
临时设在前清镇守使衙门原址的祭奠堂,保留了边塞特有的粗犷与庄严气息。青砖垒砌的厅堂内,所有梁柱均用洁白的布料精心包裹,营造出一种肃穆而神圣的氛围。
正厅中央高悬着张作霖身着大元帅礼服的巨幅画像——这是去年张学良从沪上戒毒归来后,特意为雨亭老帅拍摄的一张正式肖像,画像中的张作霖威严而庄重。画像两侧垂挂着丈余长的黑纱,阎锡山亲笔所书的“魂归朔漠”挽匾高悬其上,字迹遒劲有力,透着深深的哀悼之情。
两侧挂着白底儿黑字的挽联。上联:出身草莽,歃血励志,铁马金戈定东北;下联:帅府遇险,仍记初衷,碧血丹心护乡邻。
灵位由阴山柏木精心雕琢而成,鎏金的碑文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最引人注目的是香案上供奉的三牲祭礼:全羊保持跪姿,额心点着鲜红的朱砂,显得庄重而神圣;整猪獠牙裹金,背上披着明黄色的绸缎,显得华贵而肃穆;还有塞北特产的黄羊、沙鸡、野兔,层层叠叠堆成山形,象征着对逝者的无尽敬意。
九盏长明灯在供桌前摇曳生姿,灯油用的是从黑龙江快马运来的熊脂,据说能指引英魂归路,带着一丝神秘的色彩。
卯时三刻,卢润东裹着厚实的大氅,步履沉重地走到灵堂门口时,身后传来辅帅张作相阴郁而低沉的声音:“都靠边让让,没看见奠礼主持人来了吗?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耐与威严。
卢润东踏进灵堂,正见张学良跪在蒲团上,亲手整理着纸钱,动作细致而虔诚。这位少帅今日身着晋北常见的白茬羊皮袄,腰间束着麻绳,若不细看,竟与寻常守孝的边民无异,显得格外朴素而哀伤。
他走上前,向跪在灵前的张学良询问事情安排情况。“都安排妥了。”张学良头也不回,声音透着彻夜未眠的沙哑与疲惫,“按老帅生前所言,从呼伦贝尔请来了八位萨满。”语气中带着一丝坚定与无奈。
卢润东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廊下侍立的谭海。这位侍卫长今日打扮格外不同——反穿貂皮坎肩,腰系铜铃,脸上还用朱砂画着三道符咒,俨然萨满教中“引魂使者”的装束,显得神秘而庄重。
确认一切布置完毕后,卢润东心中安定。只见他神情肃穆地走过灵前,净手、焚香、奠酒、上祭文、焚祭表,以晚辈身份三跪九叩大礼祭拜,每一个动作都虔诚而庄重。
张学良、于凤至及几位弟弟跪在灵前回礼,神情哀戚而肃穆。此时,辅帅张作相在一旁暂代卢润东的支持身份,负责喊礼,声音洪亮而坚定。
卢润东完成祭奠流程后,接下来是与张学良、张作相对接整个周年祭的流程。首先迎接灵魂归位,其次是雨亭老帅舅家代表祭奠,然后是张学良母亲娘家人代表祭奠,接着是西北军、晋绥军、护村队三家代表祭奠,最后是东北军政大员祭拜。
张学良作为家庭代表上祭品、奠祭酒、上祭文、焚祭表、三跪九叩大礼祭拜,礼成后由主家男丁祭拜,最后是妇孺祭拜收尾,整个流程井然有序,庄重而肃穆。
辰时正刻,朝阳刚刚跃上城墙,灵堂内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号炮声,三声炮响过后,十八名身穿白茬羊皮袄的汉子同时擂动战鼓,鼓声如惊雷滚过荒原,震撼人心。紧接着,一群身着素衣的吹鼓手奏响哀乐,悲怆的旋律在空气中弥漫,令人心酸。
卢润东身着崭新的新式军装,左臂套着白色孝布,大步走到灵前高呼:“接灵咯,孝子先行!”
刹那间,无数纸钱被抛向天空,在朔风中化作漫天飞舞的白蝶,场景凄美而震撼。张学良率弟妹们分成两行,在辅帅张作相的引领下跪行至院中铜盆前,将特制的鎏金纸元宝投入烈火。盆中突然爆起丈余高的绿色火焰——这是萨满在燃料中掺入了铜粉,火焰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忽然,朔风突起,天空中飘起雪花,仿佛雨亭老帅的灵魂真的归位了。人群中那些“有心人”见状,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将领口的毛围脖又紧了紧,心中升起一丝寒意。
接灵完成后,众人归位。接着,卢润东唱喏:“老帅舅家致祭!”来自海城的王家代表捧着族谱上前,用浓重的辽东口音念诵:“道光二十五年,小洼屯猎户张有财之子作霖……”当念到“甲辰年投身绿林”时,熙洽在政府官员队列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带着一丝不屑。
卢润东“母家致祭”的喊声刚落,一群穿着蒙古长袍的男女抬着整匹白布来到灵前。这是赵夫人娘家的习俗——在塞外,白布象征通往长生天的天梯。他们用蒙语唱起古老的哀歌,悲怆的调子让不少老兵红了眼眶,心中涌起无尽的哀思。
辰时末刻,祭礼在卢润东的主持下依序展开。西北军代表冯帅率先步出,八名卫士抬着“塞云低垂”的紫檀木巨匾肃然而入。匾额落地时激起细微尘埃,冯帅凝视遗像良久,方以标准的同仁三鞠躬致祭,肩章流苏在静默中微微颤动,庄重中透着沙场特有的哀戚。
晋绥军代表阎帅随后上前,四人抬着的醋坛启封时,浓烈的陈醋气息瞬间弥漫灵堂。按三晋古礼,他将青瓷碗中的老醋缓缓浇在灵前青石板上,深褐色液体在石纹间蜿蜒如泪。三鞠躬时,这位封疆大吏的腰弯得比平日更深,肃穆神情里藏着难以言说的怅惘。
护村队的祭奠最是撼动人心。卢润东亲自牵引九匹白马步入庭院,马鞍均系玄纱,蹄声嘚嘚如泣如诉。这重现“白马队”旧制的安排,令不少奉军老将红了眼眶。当马队齐声嘶鸣时,恍若二十年前辽河畔的铮铮铁骑再度归来。
东北军政代表的祭拜队伍蜿蜒如龙,汤玉麟、张景惠与张作相居首,杨宇霆、常荫槐紧随其后,二百余人次第献祭的场面肃杀凝重。供案很快堆满山珍野味,最后排的官员只得将祭品高举过头传递向前。待卢润东那声“礼毕”响起时,檀香已与汗味混杂成暧昧的气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精心调配的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