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火车站的月台上,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混合着煤烟、蒸汽与清晨的微寒。一列即将东去的火车如同黑色的巨兽,匍匐在铁轨上,不时喷吐出白色的汽柱,发出沉闷的喘息。
卢润东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中山装,立在月台边缘,身形挺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亲自前来,为的是送别一队特殊的旅客。站在他身旁的,是气度儒雅的顾维钧,以及两位由阎锡山方面推荐、从山西赶来的晋商代表。这两位代表身着质料考究的绸缎长衫,面容精干,指节粗大,袖口漏出随身携带那精致的紫檀木小算盘偶尔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显示出他们精于算计的职业本能,眼神内敛而锐利,仿佛能看透一切账目下的暗流。
“润东,留步吧。”顾维钧与卢润东用力握了握手,“西安这边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都系于你一身,不必远送了。此去沪上,我会尽快与王庸(陈赓的假名)先生的人接上头。”
卢润东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两位晋商代表,沉声道:“二位先生,此行事关重大,不仅关乎一笔生意,更关乎我们未来能否在工业建设上打开局面。具体的财算评估、设备性价比,就仰仗二位了。维钧兄会全程协调。”
“卢先生放心,我等必竭尽所能,不负所托。”两位晋商代表看着卢润东身后的阎帅一眼,才拱手回应,言辞谨慎而稳重。
没有过多的寒暄,一行人很快登上了车厢。汽笛长鸣,车轮缓缓启动,带着沉重的节奏,逐渐加速,最终消失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只留下空荡荡的铁轨和尚未散尽的煤烟。
卢润东一直目送火车消失,才转身对身边的警卫低声道:“回办公大楼。”
三天后,上海。
黄浦江的晨雾如同湿漉的灰色纱幔,笼罩着外滩的万国建筑群。海关大楼的钟声穿透雾气,沉郁地回荡。十六铺码头比西安火车站喧嚣百倍,各国轮船桅杆如林,苦力的号子声、小贩的叫卖声、汽笛的嘶鸣声交织成一首混乱而充满活力的都市交响曲。
顾维钧与两位晋商代表,在熙攘的人流中,与前来接应的陈赓悄然汇合。陈赓穿着合体的西装,戴着礼帽,看似一位普通的商人,唯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偶尔扫视周围环境时,会流露出职业性的警觉。
“船已经安排好了,‘克利夫兰总统号’,下午三点启航。”陈赓的声音不高,语速很快,“我们的人已经到了。”
在码头附近一间不起眼的仓库办公室里,陈赓引荐了三位同志。他们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一位像是沉稳的老学究,一位像是准备留洋的学生,还有一位则像是沉默寡言的码头工人。然而,顾维钧和两位晋商都能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经过特殊训练后留下的痕迹——看似放松的站姿实则毫无破绽,眼神平静却能将周围一切细微动静尽收眼底。这便是组织上精心挑选,精通情报分析、金融股市、渗透与特殊行动的三位高手。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陈赓言简意赅,“此行远赴纽约,任务艰巨,环境复杂。我相信你们的职能职责卢润东都交代过了,我就不赘述了。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务必精诚合作,一切行动听指挥。老何,路上你多操点心。”
何先生(那位“老学究”)向前微微一步,向顾维钧和晋商代表点了点头,没有多余言语,但那份沉稳的气度已足以让人安心。
午后,一行人随着拥挤的人流,通过了海关检查,踏上了那艘巨大的远洋客轮。陈赓站在码头的阴影处,目送着他们登船,直到那庞大的船体在悠长的汽笛声中缓缓离开泊位,驶向吴淞口,驶向浩瀚无垠的太平洋,他才压低帽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中。
消息通过加密电波传回西安。卢润东在办公室收到“船已离港”的简短报告后,走到巨幅地图前,目光从西安移到上海,再越过广阔的太平洋,最终落在北美东海岸。他沉默地站了许久,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步棋已经落下,接下来的,是西安这边更加复杂和危险的博弈。
与此同时,在西北的西安新城,另一种形式的忙碌正达到高潮。聂总工程师的办公室里,各种图纸、表格堆积如山。他正与几位工业、军工部门的负责人激烈讨论着物资与设备的分配方案。
“这批从太原兵工厂拆运过来的机床是基础,必须优先保障延长油田的钻探和维修设备!”聂总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清单上,“还有,棉纺、毛纺的设备要尽快分发到礼泉、泾阳去,我们要在最短时间内形成自己的民用物资生产能力,缓解老百姓的穿衣问题!”
窗外,不时有满载物资的卡车隆隆驶过,扬起阵阵尘土。整个西安,乃至整个陕甘边区,都像一架逐渐加速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高速运转。大量的粮食、布匹、药品被有计划地调配到各地,特别是那些刚刚经历过灾荒、正在恢复元气的乡村。基层干部们,很多像戴克敏、潘忠汝那样充满理想的年轻人,日夜奔波在田间地头,组织群众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分发救济粮,实践着“聚村”互助的政策。他们的工作繁琐而具体,却是在为这片贫瘠的土地夯实最基础的生存与发展根基。
而在另一间布置相对雅致的会客室里,邓总刚结束与孔祥熙、陈果夫代表的又一轮漫长磋商。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经过反复的拉锯和妥协,总算就国府代理西北部分物资设备在国内销售的具体细节达成了初步协议。这并非最终结果,但至少为即将到来的高层会晤,营造了一个不那么紧绷的氛围。他知道,南京方面对西北近期的“自成体系”深感疑虑,这份协议,是卢润东策略中“以空间换时间”的一步险棋,意在暂时缓和矛盾,争取发展所需的宝贵时间。
陈立夫与老刘的合作也初见成效。两人一个代表南京中枢,一个熟悉陕省情况,共同帮着常凯申敲定了来陕考察的全部行程安排。从西安到耀州工业基地,再到黄河沿岸的工矿试点,行程紧凑而富有象征意义。电报在西安与南京之间往来穿梭,字里行间都透着“一切顺利”、“大局可控”的意味。
表面上看,局势似乎在朝着有利于合作、有利于稳定的方向发展。卢润东在收到邓总和陈立夫分别发来的电报后,沉默了片刻。他走到地图前,目光掠过西北广袤而沟壑纵横的土地,又望向东南那个权力中心。他深知,这平静的海面下,潜藏着多少危险的暗礁。他所有的布局,所有的隐忍,都只是为了在那最终的风暴来临前,多积蓄一分力量。
时间,在这种紧张忙碌与表面平静的奇异交织中飞速流逝。日历一页页翻过,距离蒋介石预定莅临陕省考察的日子,只剩下最后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