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的愤怒则带着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与阴郁。他拿起一份口供,快速扫了几眼,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文件摔回茶几,发出“啪”的一声。他年轻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无法无天!此风绝不可长!今日他们敢动潘戴,明日是否就敢动我张学良?动冯帅、阎帅?若连自身安全都无法保障,我等还谈何守土安民?谈何精诚团结?” 他的话语,巧妙地将他,乃至所有地方实力派的安危与此次事件捆绑在一起,将矛盾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枪,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全感与决绝。
面对这三位大帅或暴烈、或阴冷、或悲愤的联手施压,宋子文感觉自己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他试图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诸位,诸位帅座,请暂息雷霆之怒……” 然而,他的话语瞬间被更汹涌的怒潮淹没。孔祥熙在一旁徒劳地擦着汗,胖脸上堆起的讨好笑容早已僵硬。陈果夫、陈立夫兄弟则面无人色,陈立夫甚至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紧紧靠着他的兄长。
就在这几乎要失控的关头,宋子文的目光,穿越了愤怒的冯玉祥,越过了阴冷的阎锡山,忽略了悲愤的张学良,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复杂情绪,投向了那个风暴眼中心,却始终静默如磐石的身影——卢润东。
那一刻,宋子文的眼神,剥去了所有财政部长的矜持、国府大员的威严,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近乎乞求的意味。他在乞求卢润东开口,结束这场针对他和他同伴的公开处刑。他是在说:“润东兄,开出你的条件吧,给我,给国府,留最后一点颜面。”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卢润东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宝蓝色的绸缎长衫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柔和的光泽,与他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形成诡异对比。他先是向着冯、阎、张三人微不可察地点了颔首,那是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然后,他那隐藏在茶色水晶镜片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宋子文身上。
“子文兄,”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里气闷。楼上视野尚可,不如……一同透透气?至于剩下的事情,就交托给诸位了。”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办公室里紧绷到极致的气球。所有的怒吼、指责、辩解,戛然而止。
宋子文几乎是立刻回应,带着一种逃离般的急切:“好,好,正觉气闷,润东兄请。”
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办公室门口。卢润东的步伐沉稳而坚定,宋子文则稍显急促。厚重的实木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充满火药味的世界,也开启了另一场决定性的、不为人知的对话。
卢润东和宋子文的身影刚一消失,办公室内的气氛陡然一变。
陈果夫立刻用手捂住胸口,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蜡黄,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量虚汗,他声音微弱,带着颤音对阎锡山和冯玉祥方向拱手:“阎帅,冯帅,张少帅……在下……在下突感心口绞痛,气息难继,恐是旧疾复发……需,需即刻回饭店用药……失礼至极,万望……海涵!” 他说完,甚至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全靠身旁的陈立夫及时扶住。
陈立夫脸上也满是“焦急”与“歉意”,连声道:“家兄宿疾,受不得刺激,各位帅座见谅,我等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冯玉祥冷哼一声,粗声道:“身子不舒服就赶紧去治!别死在这儿!” 话语毫不客气。阎锡山则捋了捋短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讥诮,皮笑肉不笑地说:“既如此,陈部长快请便吧,身体要紧。立夫兄,好生照料。” 他特意点出“立夫兄”,意味深长。
张学良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未发一言,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氏兄弟如蒙大赦,在秘书的引导下,几乎是踉跄着离开了办公室。一出办公大楼,接触到外面微凉的空气,陈果夫那“垂死”的状态立刻减轻了大半,他一把抓住陈立夫的手臂,低声道:“快!回饭店!立刻给校长打电话!”
西京饭店顶层套间,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光线,室内只余一盏昏黄台灯。陈果夫亲手摇通专线,经过层层转接与严密核验,听筒里终于传来常凯申那带着浓重宁波乡音、不怒自威的声调:
“喂?”
“校长!是我,果夫!”陈果夫的声线瞬间染上哭腔,饱含惊惶、委屈与赤诚,“校长!西北……西北卢润东他们,这是要借题发挥,把天捅个窟窿啊!”他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将徐恩曾之侄徐溪灿擅自行动、刺杀潘戴之事,及西北诸人如何抓住把柄、无限上纲、联手施压,乃至宋子文与孔祥熙如何受制、卢润东如何步步紧逼的情形,九真一假、添油加醋地急禀一遍。他极力剖白徐溪灿纯属妄动,他们兄弟毫不知情,并指天誓日表达对党国与校长的忠贞不渝。
“……校长,卢润东他们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他们要的何止是徐溪灿一颗人头?是要借机斩断我cc臂膀,是要挟迫中央,是要攫取更多权柄与资源!子文兄与庸之兄在那边,几近……几近受辱啊,校长!”陈果夫言辞悲愤,几近泣血。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电流嘶声与常凯申逐渐粗重的呼吸可闻。这沉默压得陈氏兄弟心胆俱悬。
骤然,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娘希匹!”炸响于听筒。常凯申何等人物,瞬息洞悉西北全盘意图,亦看穿二陈急于卸责自保之心。电光石火间,他脑中已权衡殆尽:西北战略地位、卢润东联合三帅的分量、即将展开的剿赤战事所需之后方稳定、cc系之价值、江浙财团之情绪,以及徐恩曾此番蠢行带来的滔天麻烦……
片刻后,常凯申冰冷而斩钉截铁的声音传来:“徐恩曾,渎职无能,纵亲行凶,罪不容恕!即日起,撤去其本兼各职,交军法处严加看管!调查科一应事务,立夫暂代,务必彻底整饬!至于卢润东那边……祸首徐溪灿,交由他们全权处置!转告子文,速将事端平息,必要时……可稍作让步,然原则底线,绝不可失!明白否?!”
“明白!校长!学生明白!”陈果夫连声应诺,心头巨石轰然落地。徐恩曾性命得保,cc系根基未失,校长亦允“稍作让步”,此已属万幸。
电话挂断,陈果夫长吁一口浊气,与陈立夫对视一眼,二人眼中俱是劫后余生之庆幸,兼有一丝隐晦的狠厉。弃一徐恩曾而稳全局,值得!
“给徐恩曾挂电话。”陈果夫声调恢复平素的阴冷沉稳。
电话接通,陈果夫语气立时转为痛心疾首与恨铁不成钢:“恩曾啊!你……你让我等如何说你!何以疏于管教至此,竟纵容子侄闯下这等泼天大祸!校长闻讯震怒,意欲以军法严惩于你!我与立夫在校长面前,磕头作揖,唇焦舌敝,方才勉强保下你这项上人头啊!”他极力渲染事态之险恶与兄弟二人“力挽狂澜”之功。
那头的徐恩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语带哭腔:“两位兄长!再造之恩,恩曾没齿难忘!我……我实是被那孽障所累,百死莫赎啊!”
陈果夫话锋悄然一转,叹道:“唉,仅保性命犹有不足。西北那边,卢润东不依不饶,定要讨得十足‘诚意’方肯罢休。校长亦暗示,需你有所‘表示’……恩曾,你在西湖畔那座‘漪园’,景致清雅,占地颇广,或可……暂解燃眉之急?此亦为保全你身家性命、平息风波之无奈之举啊!”
徐恩曾闻此言,如遭剜心。那“漪园”乃徐家数代心血,价值何止万金。然在身家性命与政治前途尽毁之重压下,只得咬牙含血应承:“一切……一切但凭二位兄长做主……恩曾……感激不尽!”
撂下电话,陈果夫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不仅圆满执行校长指令,卸去大部分干系,更从徐恩曾处榨得巨利。陈立夫亦感心安,虽暂代调查科事务千头万绪,然权柄终究未落外人之手。
“走吧,”陈果夫整了整西装衣领,“该回去,会一会那几位了。”二人面上再无半分“病容”,反带着一抹隐秘的从容,再度走向那座笼罩在西北权力阴云中的办公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