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要秘书的脚步声在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里急促而轻微,像是不安的心跳。他几乎是小跑着进入这间气氛凝重的办公室,将那份薄薄的电报纸呈送到宋子文手中时,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电文来自南京委员长侍从室,加急,绝密。
宋子文接过电文,入手微沉,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惯有的冷静与矜持。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行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针,扎在他的眼底,刺入他的心头。电文措辞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粗暴,核心意思明确得残忍:同意“弃卒保车”之议,徐溪灿交由西北方面全权处置;责令宋子文、孔祥熙会同陈果夫、陈立夫,立即与西北方面达成最终协议,务必尽快平息事态,稳定西北局面,绝不可使风波扩大,影响“剿匪”大局及国际观瞻。
“剿匪大局……国际观瞻……”宋子文在心中默念着这八个字,嘴角勾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他知道,这不过是托词,是南京那位最高决策者为了尽快摆脱西北这个泥潭,为了维护表面上的统一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而他宋子文,以及身边的孔祥熙,乃至整个前来谈判的中央代表团,都成了这代价的一部分——他们的颜面、权威,乃至他们所代表的派系利益,都被赤裸裸地摆上了祭坛。
他逐字逐句地看着,捏着电文边缘的手指,终究是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虽然他早已从陈氏兄弟提前离去的行为中预判到了这个结果,但当这冰冷的文字,以如此正式、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确认了南京的妥协时,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无力感还是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宋子文,堂堂国府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长、中央银行总裁,代表着中央的权威,此刻却要在卢润东、阎锡山这些“地方诸侯”的逼迫下,签下这近乎城下之盟的协议。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失败,更是他所秉持的财政改革、金融整顿理念,在现实政治和军阀武力面前的惨重挫败。
他将电文默默递给身旁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孔祥熙。孔祥熙那肥胖的身躯微微前倾,几乎是抢一般接过电文,那双细长的眼睛快速扫过文字。瞬间,他那张惯常如同弥勒佛般笑眯眯的胖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血色褪去,变得灰暗无比,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抬头看向宋子文,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抱怨,想怒骂,想质问南京那位校长的决断,但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堵在了喉咙口,只化作一声悠长、沉重、仿佛带着油腥味的叹息。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将那份轻飘飘的电文轻轻放在红木茶几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或者是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宋子文与孔祥熙对视着,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无奈、愤懑,还有一种被背后捅刀子的冰凉感,对南京那位决策者如此干脆利落“牺牲”他们这些前台谈判者颜面与利益的深深怨怼。他们是被推出来顶缸的,是被用来平息西北怒火的“缓冲垫”。宋子文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似乎想对眼前这荒谬的局面评论几句,想发泄一下胸中的块垒,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凝固了,冻结了。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疲惫地向后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右手无力地挥了挥,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彻底的放弃和决绝。他对着空气,也对着对面一直冷眼旁观的阎锡山、冯玉祥等人,沙哑地说道:“继续吧。”
他彻底沉默了。这沉默,比之前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分量,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它正式宣告了国府方面所有抵抗的终结,谈判进入了实质性的、由西北方面主导的“割地赔款”阶段。
接下来的谈判,在一种诡异而沉闷,却又暗流汹涌的气氛中展开。有了南京最高当局的明确指示,以及陈氏兄弟“满载而归”后可能的“默契配合”,西北方面彻底掌握了主动权。之前的剑拔弩张,此刻转化为了一种更为精细、也更显冷酷的利益切割。
阎锡山如同一个浸淫商界政坛数十年的老账房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拿出了一份早已拟好的、条目清晰的“赔偿清单”草案。他说话慢条斯理,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算盘精心拨弄过。
“宋部长,孔院长,诸位,”阎锡山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对面脸色难看的宋、孔二人,“既然大方向已定,那我们就来具体核算一下此次事件,对西北各界造成的损失,以及…嗯,安抚民心所需的代价。”
他一条一条地念,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第一条,祸首处置。徐溪灿,由我方派专人即刻押解回西安,经过公开审判,公示其刺杀卢主任义弟潘戴将军之罪状后,执行枪决。此条,乃卢主任底线,亦是给西北数百万军民一个最基本的交代,不容任何折扣。” 他说得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地看向宋子文。这不仅仅是杀人偿命,更是卢润东立威的必要手段,是用仇敌的血,来浇铸他西北王权威的基石。
宋子文眼皮都没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这条,在南京电文来时,就已经注定了。
“第二条,政治清算。”阎锡山继续道,“徐恩曾,身为调查科负责人,纵容乃至指使属下行凶,罪责难逃。必须罢免其一切职务,接受内部审查。其掌控之调查科,需由陈立夫先生暂代负责人,进行‘彻底整顿’,清除害群之马。同时,cc系在西北之党务、特务活动,需全面收缩,未经西北绥靖公署批准,不得擅自行动。” 这一条,直指cc系核心利益。罢免徐恩曾是表象,削弱乃至暂时驱逐cc系在西北的势力,才是真正目的。陈氏兄弟虽然保住了对调查科的最终控制权(甚至可能借此进一步整合),但在西北的地盘却要大大缩水,这是卢润东对南京方面渗透的有力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