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雨是缠人的,像评弹艺人指尖绕不开的丝弦。王奕踩着平江路青石板往评弹社走,帆布鞋缝里的雨水凉得像周诗雨寄的枇杷膏。录音笔揣卫衣兜,贴心口处,存着她今早语音:“三弦空拍要录得深,像雨钻青石板缝,能藏半句话。”
评弹社的竹帘在微风的吹拂下,不时地发出“啪嗒”的声响,仿佛是在为屋内的张师傅伴奏。张师傅身着一件蓝色布衫,正对着那把铜壶,全神贯注地练习着“书调”。
王奕手中的三弦,在琴弦的振动下,发出清脆的“铮铮”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然而,就在这美妙的音乐中,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咳嗽。
张师傅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弹奏着。那声咳嗽,就像是在这悠扬的曲调中加入了一丝不和谐的音符,却又似乎有着别样的韵味。
“这是‘水磨调’的砂啊。”老人缓缓地说道,同时将手中的茶壶提起,为面前的茶盏续上了水。那碧绿的碧螺春芽在水中翻滚着,宛如翩翩起舞的仙子。
“周丫头前儿个打来电话,说想要把哮喘的气口融入到‘陈调’里。”张师傅微笑着说道,他的声音中透露出对周丫头的赞赏,“这丫头,还真是有想法。不过,要想把气口融入到曲调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然后继续说道:“老身教她,‘留韵如留茶,要让声在舌尖打滚’。只有这样,才能让听众真正感受到评弹的韵味。”
王奕把录音笔放八仙桌,笔身水珠滴桌面,晕开小圈。张师傅拨《珍珠塔》,弦音颤像平江路的雨,绵密裹人。“你听这空拍,”他突然停手,余韵在空气里飘,“周丫头说要填咳嗽,像给茶里加话梅,够劲。”
手机在兜震得厉害。周诗雨视频请求弹出时,王奕手还抖,屏幕里的她刚拆纱布,左脸颊贴创可贴,是昨晚咳得太凶撞床栏的。“苏州雨大吗?”她举手机往窗边挪,监护仪线缠手腕,像银手链,“护士查了预报,说要带伞,别像南京那次淋成落汤鸡。”
“刚买了油纸伞,”王奕举伞骨给她看,竹柄刻“听雨”,“张师傅说伞‘吱呀’声能当三弦伴奏。”他把手机架三弦上,录风吹伞面“簌簌”声,周诗雨突然对麦克风轻咳,气口混雨声,竟比原调添柔。
“对!”她兴奋拍床沿,氧气管滑下巴,“把咳嗽尾音拉长,像评弹‘卖关子’,让人心里痒。”张师傅在旁点头,烟袋锅敲桌面:“这丫头是好料,比我徒弟懂‘留白’。”
护士推门换输液瓶,撞见周诗雨对手机比划唱腔。“今天状态不错,”护士调快滴速,“医生说血氧涨到92,再努努力,能去现场听了。”周诗雨眼睛亮了,像被雨洗过的星:“真的?”
王奕心猛地跳,对屏幕眨眨眼,悄悄比“加油”。
采风第五天,王奕跟张师傅去山塘街评弹博物馆。玻璃柜里百年三弦,琴身裂纹嵌松香。“你看这弦槽,”张师傅指细缝,“当年有名角总在空拍咳,听众反倒说‘这才是真性情’。”王奕想起周诗雨,原来有些不完美,早被时光酿成经典。
她在留言簿写:“咳嗽是会呼吸的音符。”落笔时,手机震了,周诗雨发乐谱照片,《珍珠塔》选段旁,红笔标串三角符号:“间奏用伞骨‘吱呀’声,我在咳嗽加转音,像给三弦挠痒。”
比赛夜的戏台搭网师园彩霞池边,雨丝斜织,把亭台织成水墨画。王奕抱三弦上台,台下观众举透明伞,伞面水珠映灯光,像无数小月亮。“今晚《珍珠塔》,有位特别和声。”她对麦克风笑,指尖挑弦。
前奏起,池里锦鲤跃出水面,水珠落三弦,“叮咚”像意外音符。他唱“表弟读书归”,故意在“归”字后顿,按周诗雨设计,这里该有长长空拍。
屏幕里的周诗雨深吸气,对麦克风轻咳。
那咳嗽裹雨水的润,像根软线,把三弦空当缝得严实。穿汉服的姑娘站起,伞掉地上不觉,眼泪混雨水淌满脸。张师傅坐评委席第一排,烟袋锅忘点,直勾勾盯屏幕,像看稀世珍宝。
阿阮的水袖从假山后飘出,月白绸子在雨里翻卷,像展翅的蝶。她用程派戏腔接“表姐怎知我心”,转音裹油纸伞“吱呀”声,王奕的三弦突然加速,弦音密像急雨,刚好接住周诗雨接二连三的轻咳。她故意的,像在说“你看,我能跟上”。
台下观众把伞举头顶,跟着节奏晃,伞面碰撞“砰砰”声里,老太太用苏州话喊:“这咳嗽比糖粥还甜!”直播间有人发起“为咳嗽打call”,弹幕刷得比雨密。周诗雨看屏幕滚动的“粥粥加油”,突然对手机做鬼脸,氧气管歪一边,像调皮孩子。
唱到“太湖美呀太湖美”,王奕举录音笔对雨幕。远处拙政园传评弹弦索声,混着网师园的雨,像两座园子隔空对唱。他和屏幕里的周诗雨同时吸气,在“美”字尾音留空当,雨珠落池面的“咚咚”声填满留白,像整个姑苏城替他们和声。
评委席张师傅“啪”地放烟袋锅,声音带颤:“这哪里是比赛?是把评弹唱出新滋味!”他指屏幕波形图,“王奕的三弦是骨,周诗雨的咳嗽是肉,骨肉相连,才是活的艺术!”
98.5分红绸系三弦时,王奕对屏幕举奖杯。周诗雨举手机转圈,病房白墙映着她的影,像雨里绽放的花。“苏州评弹,要记着加话梅。”她声音透雨幕传来,带点俏皮,“下站西安,秦腔的‘吼’,我要唱得比城墙高。”
离开网师园,雨停了。王奕收油纸伞,伞骨“吱呀”声混录音笔里的咳嗽,像温柔摇篮曲。他给周诗雨发消息:“等你出院,来山塘街听评弹,带你吃‘潘玉麟糖粥’,多加桂花。”手机回了笑脸,后面跟语音,是她清唱的“唐伯虎点秋香”,尾音咳嗽带笑,像颗掉青石板的糖:“还要录石板路‘咯噔’声,当三弦节拍器。”
夜风裹桂花香扑来,王奕望远处北寺塔,塔铃在风里晃,像没唱完的音符。他蹲下身,耳朵贴青石板。雨珠渗石缝的“滋滋”声里,仿佛听见周诗雨的咳嗽顺着水路漫来,和他的三弦、他的心跳,在千年苏州城,缠成解不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