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日头毒得像泼了辣椒水,王奕蹲书院门老槐树下,看王大爷用烟袋锅敲城墙砖唱秦腔。“祖籍陕西韩城县”的吼声撞砖上,回音带土腥味,像刚刨出的红薯。
录音笔在手里焐得烫,存着周诗雨今早语音:“秦腔的‘吼’要带狠劲,像钝刀子割肉,疼得过瘾。”她说话时,监护仪“……“滴滴”声快得像打鼓,王奕数了数,刚好能卡进秦腔的“二六板”节奏里。
“奕丫头,你这声太软!”王大爷的烟袋锅差点敲他脑门上,铜锅火星溅在地上,烫出小黑点,“周丫头说的‘气口’,是要像城墙砖的缝,能把疼都藏进去,再猛地喷出来!”老人扯开嗓子吼“三滴血”选段,破音处故意接了声咳嗽,是王奕存在录音笔里的周诗雨的声,震得槐树叶“哗哗”往下掉。
王奕赶紧按录音键,指尖被烫得缩了缩。去年深秋和周诗雨在城墙上走整夜的画面突然漫上来:她裹着她的外套,咳嗽混着他的吉他,把月光震得发颤。“等我好了,”她当时靠在他肩头,哈出的白气凝在砖上成霜,“就把秦腔和摇滚混一起,让老祖宗也听听新鲜的。”
手机在兜里震得像揣了只兔子。周诗雨的视频请求弹出来时,王奕正蹲在面摊前,油泼辣子的香呛得他直打喷嚏。屏幕里的她举着个苹果,牙印咬得歪歪扭扭:“西安的面够不够辣?护士说多吃苹果补维生素,我给你留了袋,等你回来吃。”
“刚吃了碗油泼面,”王奕举着筷子给她看,面条上的辣子红得发亮,“老板说加了秦椒,辣得人直咳嗽,像在练‘吼腔’。”他把手机架在醋瓶上,录下面条吸溜进嘴的“呼噜”声,周诗雨突然对着麦克风咳了声,气口混着辣子香,竟比任何调料都更提味。
“对,就是这股劲!”她晃着苹果,氧气管滑到下巴也没察觉,“把咳嗽的尾音吼出去,像甩鞭子,要脆!”王大爷在旁边点头,端起粗瓷碗喝茶:“这丫头懂秦腔的魂,疼出来的声,才够味。”
采风第二天去易俗社,后台演员正勾脸,红黑白油彩在脸上铺开,像打翻的调色盘。净角张师傅勾着“包公”脸,对着镜子吼了声,震得化妆台水粉盒“叮叮”响:“秦腔的魂在‘变’里藏着‘不变’。变脸变的是脸,不变的是腔里的狠劲。”
王奕举录音笔凑近,录下锣鼓“锵锵”声,笔里突然传出周诗雨的声音:“记得录‘帮腔’的空拍,像有人在后台搭话,要野!”她的气音混着某次试唱的破音,竟和张师傅的“吼腔”奇异地合了拍,像两把钝刀子在互相打磨。
比赛当晚的大雁塔下,火把把砖面照得发红,像块烧透的烙铁。王奕抱着板胡上台时,台下观众举着红灯笼,光在脸上晃,像群跃动的火苗。“今晚的《三滴血》,有位特别的‘帮腔’。”他话音刚落,侧幕突然传来声清亮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王奕的板胡突然发出了“铮”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一根弦就断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奕有些措手不及,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板胡,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与此同时,周诗雨正穿着一件偷来的红戏服,水袖长长地拖在地上,上面沾满了草屑。她的身体显得有些虚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只能由两个护士半架着往台上走去。
在她的戏服里,还藏着一根氧气管,只露出一个小小的管口,在火把的光芒中闪烁着银亮的光芒。
周诗雨的脚步有些踉跄,但她的目光却异常坚定。她紧咬着牙关,喃喃自语道:“说好的……要一起吼秦腔!”
话音未落,她突然伸手抢过了王奕手中的板胡,然后毫不犹豫地拉起了弓弦。她的动作又狠又急,弓弦在她的手中发出了“嗡嗡”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她内心的不甘和愤怒。
随着弓弦的拉动,周诗雨的咳嗽声也响了起来。那咳嗽声与她的吼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股洪流一般,狠狠地撞击在大雁塔的砖墙上,然后又弹了回来,形成了层层叠叠的回音,久久不散。
台下老戏迷把草帽往天上扔,喊着“要的就是这股劲!”豁牙老汉扯开嗓子加入合唱,破音混着周诗雨的咳嗽,像两簇并燃的火,把夜空烧得通红。评委席的秦腔泰斗站起来,胡子抖得像团草:“这才是秦腔!疼出来的声,比任何花腔都动人!”
当唱到“叫张义我的儿听娘教训”这句时,王奕迅速举起手中的录音笔,将其对准城墙的方向。与此同时,钟鼓楼的暮鼓声如闷雷一般“咚咚”地滚过夜空,仿佛带着千年的沉郁和历史的厚重。
王奕和周诗雨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在“训”字的尾音处猛地收声。这一瞬间,时间似乎都凝固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城砖的回声在空气中“嗡嗡”作响。
这回声如同整个长安城的怒吼,它将城砖缝隙里的岁月、瓦当上的寒霜、护城河里的浪花,统统揉进了这一声里。这声音穿越时空,回荡在古老的城墙之间,让人不禁想起这座城市曾经的辉煌与沧桑。
97分红绸裹着板胡扬起时,周诗雨突然腿一软,王奕冲过去扶住她。戏服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的病号服,后背纱布洇出点红,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我就说……我能跟上。”她喘着气笑,氧气管在嘴角颤。
救护车鸣笛声远处传来,王奕抱着她往台下跑,板胡掉在地上也没捡。身后的吼声还在继续,像整座长安城在替他们唱未完的戏。“下次……唱《火焰驹》。”她在他怀里轻声说。
“好,”王奕声音发哑,眼泪砸在她戏服上,“我给你拉最烈的板胡。”三天后,王奕接到护士电话时,正在打包去兰州的行李。“周小姐今天出院啦,”护士的声音带着笑,“临走前把你的板胡擦得锃亮,说要亲自拉给你听呢。”
王奕捏着电话跑到窗边,西安的阳光正好,把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仿佛看见周诗雨背着帆布包走出医院大门,红戏服换成了米白卫衣,手里攥着那支缠红绳的录音笔,正对着阳光笑。咳嗽声里的倔强,终究在长安的鼓声里,长出了飞向春天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