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在歌剧院的贝壳顶上。那些乳白色的曲面被晒得发烫,远远望去,仿佛谁把一捧碎金撒在了湛蓝的海面上,每一道弧线都闪着晃眼的光。周诗雨蹲在后台的沙地上,指尖捏着芦笙的吹口,在暖烘烘的沙粒上画波浪线。铜制的笙管泛着哑光,管身上沾着几粒细沙,是昨天去大堡礁潜水时蹭到的,她特意没擦掉,说这是“大海的指纹”。
帆布包被她随意扔在旁边,拉链没拉严,露出个椰子壳的边缘。那是前天在唐人街转了三圈才买到的老椰子,壳上还留着砍刀劈过的痕迹,里面装着从华人超市淘来的花椒。她早上对着镜子试了试,抓起一把花椒往桑巴鼓上撒,看着褐色的颗粒顺着鼓面的纹路滚下来,突然笑出声:“得给这鼓加点中国的辣。”
“周,你的芦笙能把鱼都招上岸。”
巴西音乐人卡洛斯光着脚走进来,脚趾缝里还沾着歌剧院后台的木地板屑。他昨天在邦迪海滩踩了太多沙子,脚心的皮肤被磨得发红,走路时带着点奇怪的拖沓感。他手里的桑巴鼓用粗麻绳缠着边缘,鼓面上印着亚马逊雨林的图案,不知何时沾了片银杏叶。大概是从哪个游客的头发上掉下来的。
“昨天在邦迪海滩,我看见你用它吹《掀起你的盖头来》,”卡洛斯在周诗雨身边蹲下,指尖敲着鼓面,发出闷闷的声响,“有只海鸥跟着节奏转圈,翅膀都拍红了,差点撞到卖冰淇淋的推车。”他突然抬手拍了下鼓,“咚”的一声里,竟混着点海浪的“哗哗”声——原来是他裤脚还在滴水,刚才踩过的地方洇出一串湿脚印。
周诗雨拿起芦笙,吹口凑到唇边时顿了顿。她低头看笙管里的沙粒,阳光从天窗斜照进来,把那些细小的颗粒照得像碎玻璃。轻轻一吹,泛音在闷热的空气里荡开,笙管里的沙粒“沙沙”落下,掉在沙地上,惊得几只躲在角落的小蚂蚁慌忙逃窜。
“这是我爷爷传的,”她用指尖摩挲着笙管上的刻痕,那是爷爷年轻时用刀凿的苗族图腾,“他说芦笙得喂点沙子才有力气,就像人得吃点苦才长记性。”她突然笑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听这段。”
芦笙的调子淌出来,是苗族的《情人调》,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在石缝里蹦跳着打转。可吹到一半,调子突然拐了个弯,跌进个热烈的桑巴节奏里。像清水江的竹筏顺流而下时,突然被一股急流卷进了亚马逊河。卡洛斯的眼睛亮了,他抓起桑巴鼓,手指在鼓面上飞快地跳跃,鼓点追着芦笙的调子跑,像两个调皮的孩子在沙滩上你追我赶。
“这是今早听原住民大叔唱的,”周诗雨停下吹奏,额角的碎发被汗粘在皮肤上,“他说海浪的心跳和芦笙的调子是表兄弟,早在几百年前就认识。”
卡洛斯突然拍手,草裙的边缘扫过堆在地上的迪吉里杜管。那是他特意穿的草裙,靛蓝色的布料上印着熊猫啃竹子的图案,据说是他在里约热内卢的夜市上淘来的“中国风”。有支古旧的迪吉里杜管被扫得滚起来,管身上刻的袋鼠图案在阳光下发亮,尾巴的纹路里还嵌着点红土。大概是从澳洲内陆带来的。
周诗雨捡起迪吉里杜管,学着原住民大叔的样子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管腔里回响,像远处的海浪在拍岸。猛地一吹,却只发出个破音,又尖又涩,惊得卡洛斯手里的桑巴鼓“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鼓面的银杏叶飘起来,慢悠悠落在周诗雨的帆布包上。
两人笑作一团时,周诗雨的录音笔从口袋里滑出来。黑色的笔身在沙地上滚了半圈,撞在芦笙的笙管上才停下,屏幕突然亮了,传出段吉他声。是王奕昨天在歌剧院屋顶弹的《南海姑娘》。琴弦的震颤里混着海风吹过贝壳顶的“呜呜”声,还有王奕偶尔的咳嗽声,像有人在风里轻轻哼着歌。
“就是这个!”卡洛斯突然跳起来,捡起录音笔时带起一阵沙粒。他按下播放键,当里面传出周诗雨被海风吹得打喷嚏的声音时,突然拍手:“宫崎骏先生说《天空之城》的旋律该长在浪尖上,你看这段,”他指着自己带来的谱子,泛黄的纸页上画满了红色的批注,“这串十六分音符,像不像你们贵州山民在浪里喊号子?”
周诗雨凑近去看,谱子的边缘卷了角,上面还沾着点咖啡渍。她想起王奕早上给她塞的纸条,蓝黑墨水在晨光里晕开,写着:“芦笙是山的嗓子,桑巴鼓是海的心跳,别比谁响,要一起让浪跳舞。”那时王奕刚从屋顶下来,头发上还沾着草屑,说是爬上去录风声时蹭到的
彩排开始时,歌剧院的观众席里飘着股防晒霜的味道。前排有个穿比基尼的姑娘举着牌子,粉色的纸板上用马克笔写着“芦笙炸场”,字母的边缘画着海浪的曲线;后排的原住民老人摇着涂了红漆的木杖,杖头的鹰羽跟着空调的风轻轻颤动,羽毛的纹路里还留着昨夜的露水。
周诗雨站在舞台中央,脚下的木地板被晒得发烫。她看着对面的卡洛斯,他正低头调整鼓绳,草裙的熊猫图案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圆滚滚的团子在晃悠。突然想起王奕刚才在侧台说的话:“等会儿吹到《踩堂调》转桑巴那段,我会把海浪的采样推上去,你别怕,就当站在清水江的竹筏上。”
卡洛斯先起的鼓点。“咚、咚咚”,桑巴的热烈像亚马逊的暴雨,砸得舞台地板都在颤。周诗雨深吸一口气,举起芦笙,吹出段《百鸟朝凤》的引子。笙音的清亮里裹着苗族的飞歌,突然和桑巴鼓的节奏缠成了股绳不是谁牵着谁,是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根在土里交缠,枝叶在风里相碰。
舞台背景的大屏幕亮了,先是大堡礁的珊瑚,粉色、紫色、蓝色的珊瑚虫在水里轻轻摇晃,突然画面一转,珊瑚的纹路慢慢变成了贵州的梯田,一层叠着一层,海浪的花纹里长出了稻穗的纹路,金黄金黄的,像谁把阳光揉碎了撒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