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对于陆沉提出条件并不意外。
平等的合作,本就建立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
“请讲。”他神色自若,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陆沉放下茶杯,看着景元,平静地叙述。
“我需要罗浮仙舟,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点,向一个新生的世界,表达善意。”
这个条件,让景元准备好的所有腹稿都落了空。
他设想过陆沉会索要某种稀世珍宝,或是某个隐秘的情报,甚至是要求面见某位他本不该见到的存在。
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的要求,会是这样一个听起来有些……无足轻重的外交请求。
“表达善意?”景元确认了一遍,他想弄清楚这个词的具体含义。
“对。”陆沉点头,“一个尚在襁褓中的世界,它需要朋友,而不是敌人。在它正式踏入银河舞台的时候,罗浮仙舟的一句问候,一份善意的贸易协定,甚至只是承认其主权的公开声明,都至关重要。”
昔涟默默地听着,她清楚陆沉口中的那个世界,就是翁法罗斯。
他总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那个脆弱的世界铺平前路。
景元沉吟了片刻。
“一个新生的世界……阁下似乎很关心它。恕我冒昧,若阁下便是来自那个世界,又何需借助仙舟的名义来保护它?”
神策将军的思维何其敏锐,立刻就抓住了其中的矛盾点。
“因为我能保护它一时,却不能保护它一世。”陆沉坦然回应,“我终究是过客。一个文明想要长久地存续下去,需要的不是一个强大的守护神,而是能与诸界平等交流的资格。仙舟联盟的善意,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景元缓缓点头,算是理解了陆沉的逻辑。
这个条件并不苛刻,甚至可以说简单。
罗浮仙舟作为巡猎的使者,与新生文明建立友好关系,本就是职责之一。
“只是如此?”景元又问,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不止。”陆沉果然话锋一转,提出了第二个要求,“我希望将军能将同样的要求,转达给曜青仙舟。”
“曜青?”
这一次,景元是真的惊讶了。
他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了几分,眉头也紧紧锁起。
“阁下可知,曜青仙舟与我罗浮,乃是平级。我虽忝为罗浮将军,却无权对曜青的天击将军下达任何指令。”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更何况,单论军力,曜青甚至在我罗浮之上。他们奉行的是更为纯粹的巡猎之道,对于外交辞令,向来不甚看重。想让他们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世界示好,恐怕……”
景元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难如登天。
“我清楚。”陆沉对景元的反应毫不意外,“所以,这不是请求,而是一笔交易。”
“交易?”
“对。”陆沉的指尖在玉石棋盘上轻轻一点,仿佛又落下一子,“请将军代为转告曜青的天击将军,就说,这是我陆沉,向曜青提出的交易。”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作为代价,我会为曜青,提供一次击落一名绝灭大君的机会。”
“轰!”
宛如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景元的脑海中炸开。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骇人的精光。
击落……一名绝灭大君?!
这是何等狂妄的言语!
绝灭大君是「烬灭祸祖」纳努克所擢选的令使,「反物质军团」众多部队的领军者,是行走的天灾,是无数文明的噩梦。
仙舟联盟与他们对抗了数千年,虽有胜负,但“击落”一名令使级的存在,使其彻底陨落,这种战绩,自联盟启航以来也屈指可数。
每一次,都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
而现在,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将之作为一笔交易的筹码,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庭院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昔涟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震惊地看着陆沉的侧脸。
她很清楚陆沉所指的那位绝灭大君是谁。
景元死死地盯着陆沉,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
但是没有。
陆沉的表情平静如水,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良久,景元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靠回椅背上。
他发现自己的手心,竟然渗出了一层薄汗。
“阁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景元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清楚。”陆沉的回答依旧简洁,“所以,这笔交易,曜青做,还是不做?”
景元沉默了。
他无法替曜青的天击将军做出决定。
但他清楚,这个筹码的分量,足以让那位以武勋着称的将军,从天击府的帅座上站起来。
“这个条件,我无法立刻答复你。”景元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需要时间。”
“不急。”陆沉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在我离开罗浮之前,这个条件一直有效。”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然后又抛出了一个让景元始料未及的彩蛋。
“另外,若此事能成,我会再为罗浮,送上一份大礼。”
“大礼?”景元的心神再次被牵动。
一个能拿出“击落绝灭大君”做交易的人,他口中的大礼,又会是何等惊世骇俗之物?
“是什么?”景元忍不住问。
“到时候,将军自然会清楚。”陆沉卖了个关子,没有明说。
景元苦笑一声。
他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今天的这场对弈,他输了棋,更是在谈判桌上,被对方牢牢地牵着鼻子走。
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好。”景元最终点头应下,“你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传达给曜青。至于罗浮的条件,我以神策将军的名义,答应你。”
交易,达成。
两人没有再谈论这些沉重的话题,默契地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棋盘上。
景元收拾好心情,与陆沉又下了几局。
只是这一次,他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他还只是将陆沉当做一个平等的棋手。
那么现在,在他眼中,陆沉已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能够掀动整个银河风云的布局者。
两人一直对弈到深夜,直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庭院外传来。
“将军。”
彦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焦急。
“进。”
彦卿推门而入,他先是看到了景元,然后才注意到坐在对面的陆沉和昔涟,不由得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对着景元抱拳行礼。
“将军,有紧急军情。”
言外之意,自然是神策府机密。
景元仿佛没看到自己爱将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只是悠悠地将棋盘上的残局收拾好,将玉石棋子一枚枚放回棋盒。
“不必紧张,彦卿。”景元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和,“陆沉阁下与昔涟姑娘,如今是我罗浮仙舟的盟友。”
“盟友?”
彦卿的音调都变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景元,又看了看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男人。
这才过去多久?
昨日在司辰宫,驭空大人还对他们严防死守,晚上就成了盟友?
这变化也太快了。
彦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震惊、不解和些许不服气的古怪神色。
“没错,盟友。”景元确认道,他拿起茶壶,又给彦卿倒了一杯,“说说吧,什么事这么着急?”
彦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是将军的决定,他自当遵从。
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陆沉两眼,想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出什么三头六臂来。
“回禀将军。”彦卿收敛心神,抱拳禀报,“天舶司已截获了通讯,进入仙舟的星核猎手,此刻应当还在回星港。”
卡芙卡!
这个名字一出,庭院里的气氛瞬间变了。
昔涟的心也提了起来。
他们都清楚,这是卡芙卡计划中的一环。
“哦?”景元挑了挑眉,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她终于肯露面了。”
“是的。”彦卿继续说道,“地衡司已经封锁了周边区域,但……星穹列车的人对此事很感兴趣,瓦尔特先生希望能参与此次追捕行动。”
彦卿的表情有些为难。
一方面,星穹列车是将军请来的客人,不好直接拒绝。
另一方面,追捕星核猎手是云骑军的内部事务,让外人插手,总归有些不合规矩。
景元听完,没有立刻表态,反而将问题抛给了陆沉。
“陆沉阁下,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让彦卿再次愣住。
将军竟然在征询这个外人的意见?
陆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仿佛在讨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瓦尔特先生的顾虑不无道理。星核猎手行事诡秘,她们的出现,往往与星核本身脱不开关系。星穹列车追踪星核而来,自然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他的分析合情合理,让彦卿都挑不出毛病。
“至于参与行动……”陆沉话锋一转,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我想,这正是卡芙卡想要的。”
“她想要的?”彦卿不解。
“她不是被发现的,她是故意让自己被发现的。”陆沉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她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身上。星穹列车,云骑军,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人……她想把水搅浑。”
彦卿的眉头紧紧皱起,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这个男人的思路。
被追捕的人,不想着怎么逃跑,反而主动吸引追兵?
这完全不合常理。
景元却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说得不错。这位卡芙卡,确实是个中高手。她很清楚,罗浮现在这潭水,越浑,对她就越有利。”
景元看向彦卿,吩咐道:“既然星穹列车想参与,那就让他们参与。你亲自带队,务必要将人带回来。记住,我要活的。”
“是,将军!”彦卿领命。
“还有。”景元又补充了一句,他的视线再次回到陆沉身上,“也请陆沉阁下与昔涟姑娘,一同前往。就当是……我们盟约的第一份投名状吧。”
彦卿的脸,瞬间就变了。
让星穹列车的人参与也就罢了,毕竟他们实力不俗。
可让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也跟着去?
这……这简直是胡闹!
“将军,这……”彦卿急了,刚想劝谏,却被景元一个眼神制止了。
“不必多言。”景元站起身,拍了拍彦卿的肩膀,“陆沉阁下的能力,远超你的想象。有他在,你们此行,会顺利很多。”
景元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喙的份量。
彦卿看着自家将军那信任的表情,又看了看陆沉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最终只能把所有的话都憋了回去。
他只能极为不情愿地对着陆沉抱了抱拳。
“那……就有劳二位了。”
“客气。”陆沉回以微笑,然后看向昔涟,“看来,我们的清闲日子,到头了。”
昔涟也站了起来,对着陆沉甜甜一笑。
“没关系,正好我也想见识一下,那位卡芙卡小姐的‘剧本’,到底有多精彩。”
看着他们之间旁若无人的互动,彦卿感觉自己的牙根都有些发酸。
他甩了甩头,将这些杂念抛开,转身大步离去。
“我这就去集结队伍,我们在司辰宫前汇合!”
看着彦卿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景元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这个弟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了些。还请阁下不要介意。”
“少年意气,可以理解。”陆沉不以为意。
“那么,罗浮的这第一场戏,就拜托阁下了。”景元对着陆沉,郑重地行了一礼。
“将军的棋局,我自当尽力。”
陆沉拉着昔涟,同样回了一礼。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身形在原地微微晃动,便融入了夜色之中,悄然离开了神策府。
庭院里,只剩下景元一人。
他重新坐回石桌旁,看着那盘已经结束的棋局,低声自语。
“曜青的天击将军……呵,飞霄,不知我送你的这份大礼,你敢不敢收呢?”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
司辰宫前的广场上,夜风带着几分凉意。
彦卿已经集结好了一小队精锐的云骑军,他们甲胄明亮,气息沉凝,显然都是百战之士。
瓦尔特、三月七和星也早已等候在此。
当陆沉牵着昔涟,身形毫无征兆地从空气中浮现时,即使是见多识广的瓦尔特,眉梢也忍不住跳了一下。
彦卿更是眼角抽搐,他身后的云骑军士兵们更是齐齐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如临大敌。
这种神出鬼没的移动方式,已经超出了他们对仙舟阵法和符箓的认知范畴。
“人到齐了。”彦卿清了清嗓子,强行将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对方是怎么过来的,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开始布置任务。
“根据地衡司的最新情报,星核猎手卡芙卡最后出现的位置,是在回星港的码头区。”
他摊开一张星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一片错综复杂的区域。
“那里地形复杂,集装箱和废弃船骸众多,极易躲藏。
云骑军主力正在封锁外围,防止她逃脱,但内部的搜寻,人手严重不足。”
彦卿的表情透着几分不甘,显然对于无法亲自将星核猎手捉拿归案感到懊恼。
他从怀中取出了两个巴掌大小、外形酷似醒狮玩偶的奇特造物,递了过来。
一个给了瓦尔特,另一个则递向陆沉。
“这是工造司研制的‘谛听’。”彦卿的语气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骄傲,“它能锁定目标的细微痕迹,无论是气味还是能量残留,只要被它记住,就休想逃脱。”
他将一枚存有卡芙卡能量残留信息的玉兆,分别嵌入了两个“谛听”的额头。
玩偶的眼睛瞬间亮起,活了过来,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用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
彦卿看向瓦尔特,态度还算客气。
“瓦尔特先生,你们的实力毋庸置疑,追捕行动,就有劳了。
停云小姐会作为向导,协助你们。”
他顿了顿,又将视线转向了陆沉。
“至于二位……”他上下打量了陆沉和昔涟一眼,脸上有些不自然,“云骑军忙于追踪星核,无法分派人手协助,便由我来指引。教导二位学会使用谛听之后,我会在暗中从旁协助,通过玉兆即可联络。”
瓦尔特没有说话,只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他可不觉得陆沉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一个。
陆沉倒是不以为意,他接过那只憨态可掬的谛听和那枚薄如蝉翼的符箓,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多谢彦卿骁卫关心。”
彦卿的脸颊微微一热,但随即又板了起来。
一甩身后的披风,转身对着自己的队伍下令。
“我们走,从东侧包抄,别让她跑了!”
说完,便带着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停云迈着优雅的步子,从一旁走了过来,对着瓦尔特等人莞尔一笑。
“彦卿骁卫少年英才,只是不善言辞,还请各位不要介怀。”
她拿起瓦尔特手中的谛听,“事不宜迟,我们也出发吧。”
瓦尔特点了点头,带着三月七和星,跟上了停云的脚步。
三月七路过昔涟身边时,还对她做了个鬼脸。
昔涟忍不住笑了起来。
广场上,很快就只剩下了陆沉和昔涟,以及那只在他们脚边打转的谛听。
“我们也走?”昔涟抬头看向陆沉。
“不急。”陆沉蹲下身,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只“谛听毛茸茸的脑袋。
谛听很人性化地歪了歪头,似乎在奇怪这个男人为什么还不行动。
“你真觉得,卡芙卡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等着我们去追?”陆沉低声自语。
“你的意思是,这是陷阱?”昔涟也蹲了下来。
“不,这不是陷阱。”
陆沉摇了摇头,他站起身,将那枚彦卿给的玉兆拿在指尖端详。
“这是邀请函。”
他看向回星港的方向,那里的夜空被各种巨大的机械建筑切割得支离破碎。
“卡芙卡在邀请所有想找到她的人,去参加一场她精心准备的派对。
星穹列车、云骑军……还有我们。”
昔涟有些不解: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把自己置于险地,对她有什么好处?”
“因为她真正的目标,根本就不在回星港。”
陆沉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他将那只谛听拎了起来,任由它的小短腿在空中乱蹬。
“这小东西确实很厉害,但它只能追踪‘过去’的痕迹。”
陆沉的手指上,一缕极其细微的紫色数据流,悄然没入了谛听的体内。
“但如果,我们能看到‘未来’的轨迹呢?”
“嗡——”
那只谛听的身体猛地一震,双眼中原本明亮的光芒,瞬间被一层深邃的紫色数据流所覆盖。
它不再去嗅探空气中卡芙卡残留的能量,而是抬起头,仿佛在“看”着一条条无形的、由因果构成的丝线。
几秒钟后,它挣脱了陆沉的手,跳到地上,但这次它没有奔向回星港的方向,而是朝着一个完全相反的僻静小巷跑去。
“跟上。”陆沉牵起昔涟的手。
“我们不去回星港了?”
“派对的主角都溜了,我们还去做什么?”
陆沉笑道。
“去看彦卿怎么被耍得团团转吗?”
昔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的担忧也烟消云散。
她反手握紧陆沉的手,跟着那只被“魔改”过的谛听,走进了与大部队截然相反的方向。
而这一切,都被神策府庭院中,水镜前的景元尽收眼底。
他看着镜中陆沉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另一面镜子里,正带着队伍一头扎进回星港复杂地形的彦卿,忍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我这个弟子,要吃的亏还多着呢。”
他端起茶杯,低声自语。
“不过也好,年轻人,多摔打摔打,才能成长。”
他抿了一口茶,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就是不知道,这位棋手,究竟能给我带来多大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