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刮来的风,在宁山这方冻土上越卷越烈。它不光吹醒了沉睡的山,吹活了停滞的水,也把沉积多年的老底子给翻了出来——利益要重新分,日子要换着过,就像用刀剜腐肉,疼得钻心,才见得着底下的新肉。
马德邦当初铁腕关了那些小矿厂,哪想到会牵扯出这么一大摊子事。矿主们少赚了钱是一回事,那些靠着矿厂活命的人,才是真的遭了难。下井挖煤的矿工、跑运输的大车司机、矿区门口开小卖部的两口子、给矿上送菜的农户,一夜间饭碗全砸了。县里虽早说了要给就业培训、给岗位安置,可“转型”这俩字,说起来轻巧,真要从摸了半辈子的煤镐换成陌生的工具,哪有那么容易?日子一紧巴,心里的火气和怨气,自然就攒得越来越足。
这天上午,县委县政府的大门被堵得严严实实。上百号人黑压压地站着,手里举着几张皱巴巴的白纸,上面用墨汁写着“我们要吃饭!”“高铁不能当饭吃!”,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绝望的执拗。领头的都是些面容黝黑、手掌粗糙的矿工,还有几个挎着布包、眼神焦虑的小商贩,他们不再是往日里逆来顺受的模样,扯着嗓子喊口号,声音里带着哭腔。几个年轻干部想上前劝两句,刚靠近就被推搡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马德邦站在三楼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涌动的人群,脸色青得像块淬了冰的铁板,拳头攥得咯咯响。人群里好些面孔他都熟,是跟着他在矿洞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老伙计,当年下井前还一起喝过大碗酒。他猛地转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门口冲:“妈的,反了天了!我去跟他们说!”
“老马,站住!”林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硬生生拦住了马德邦的脚步。“你现在下去,是跟他们吵还是跟他们打?你以为他们想听你讲大道理?正好中了别人的圈套。”
“那咋办?就让他们这么堵着?县委大院的门,能让他们堵一整天?”马德邦急得直跺脚,额头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堵就堵着。”林辰走到窗前,目光缓缓扫过楼下的人群,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沉静,“他们愿意来堵门,不是真的想跟政府对着干,是心里还有盼头,还信咱们能给他们一条活路。这既是麻烦,也是咱们跟老百姓交心的机会。堵不如疏,硬压只会把路走死。”
他当即拿起电话,语速沉稳地吩咐:“第一,让公安局的同志去维持秩序,只许劝,不许跟群众起冲突,谁要是敢动粗,我拿他是问;第二,让信访办和人社局的人立刻下楼,在门口设个临时接待点,把每个人的诉求、家里的难处,一笔一笔记清楚,一个都不能漏;第三,通知县电视台,全程录像,但暂时别播,先把情况摸透了再说。”
挂了电话,林辰的目光又落回人群里,眉头微微蹙起。这么多人突然聚集,情绪还这么激动,不像是一时兴起的自发行为。他眯起眼,顺着人群的缝隙仔细打量,果然看见几个生面孔在里面来回穿梭,时不时凑到某个人耳边嘀咕几句,还悄悄抬手引导着口号的方向。那几个人衣着干净,跟满身煤尘、面带菜色的矿工格格不入。
“老马,你去查查那几个人的底细。”林辰抬手指了指,“我看不对劲,这里面怕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马德邦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也立刻起了疑心,转身就叫上办公室的人去查。没到一个小时,消息就传了回来,马德邦一进门就气得拍了桌子,骂道:“狗日的!那几个带头起哄的,是原最大矿厂老板王老三从邻县雇来的‘职业闹将’!这龟孙子,矿被关了怀恨在心,就想搅黄咱们的事,给咱们扣上‘漠视民生’的帽子,逼咱们在关停矿厂的政策上松口!”
“早料到了。”林辰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断了人家的财路,人家自然要跟咱们拼命。不过,他们想把水搅浑,咱们偏要把水澄清。既然他们敢出招,咱们就光明正大地接招。”
第二天一早,县委大院门口突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台子,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话筒架得高高的,连块像样的桌布都没有。宁山县有史以来第一次“县委书记、县长群众现场对话会”,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开场了。没有荷枪实弹的警卫,没有精心安排的“群众代表”,林辰和马德邦就那么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是依旧黑压压的人群,还有无数举着手机、录音笔的手,密密麻麻地伸到了他们跟前,镜头里满是怀疑和期待。
“乡亲们!”林辰拿起扩音器,声音沉稳有力,穿透了现场的嘈杂,“我是林辰,身边这位是马德邦县长。今天我们俩没别的意思,就想跟大家坐下来,面对面说说话。你们有啥委屈、有啥难处、有啥要求,尽管当面提,能解决的,我们今天就给答复;解决不了的,我们告诉大家为啥,啥时候能解决。绝不回避一个问题,绝不打一句官腔!”
起初,人群里还有些嗡嗡的喧闹声,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面露不屑,可看着林辰和马德邦坦荡的眼神,没有丝毫回避和敷衍,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一个满脸煤尘还没洗净的老矿工,哆哆嗦嗦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头发花白,背有点驼,手里紧紧攥着一顶旧矿帽,声音带着哭腔:“林书记,马县长,矿关了,我们知道是为了宁山好,为了子孙后代好。可我今年五十多了,除了挖煤,啥也不会啊!家里还有俩娃在上学,老婆身体不好,这往后的日子……咋过啊?”
这话一出口,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不少人的眼眶都红了。这一问,问出了所有下岗矿工的心声,也问出了他们心里最深的恐惧。
马德邦拿起话筒,没有讲那些空泛的大道理,而是直接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了几份文件,“啪”地拍在桌子上,声音洪亮得像打雷:“老哥,你问到点子上了!你担心的事,县里早就替你们想到了!我今天就给大家交个底:第一,所有因为矿厂关停失业的工人,县财政专门拨了专项资金,每人发放六个月的生活过渡补助,下个月就到账,保证大家饿不着肚子;第二,人社局已经联系了省里的技工学校,专门给咱们宁山人开了电焊、挖掘机操作、家政服务这些免费技能培训班,管吃管住,考试合格了直接推荐工作,月薪最低四千起;第三,高铁物流园、药材种植基地、蔬菜大棚现在都在招工,所有岗位优先录用你们这些下岗矿工!只要你们不挑不拣,肯下力气干活,我马德邦在这里打包票,绝对饿不着你们,收入只会比以前挖煤高,还不用拿命换钱!”
他说得条理清晰,每一条都实打实,没有半点含糊。台下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窃窃私语取代了之前的喧闹,不少人脸上的怒气慢慢消散,眼里多了几分光亮。
林辰接过话头,语气比马德邦柔和了些,却更恳切:“乡亲们,我知道,改变很难。挖煤是苦,是累,是危险,可那是你们熟悉的苦,心里踏实。现在让你们放下矿镐,去学新技术,去适应新岗位,是陌生的苦,心里没底,怕学不会,怕干不好。这些我都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可大家想想,挖煤挖了这么多年,咱们宁山的山变秃了,水变浑了,多少老伙计把命丢在了矿洞里,多少娃从小就吸着煤烟长大。这是一条断子绝孙的路啊!我们现在要走的,是绿色发展的路,是能让山变绿、水变清,能让咱们的娃娃们健康成长、有更好前程的路!阵痛是暂时的,可希望是长远的!我和马县长在这里向大家保证,绝不会落下任何一个想靠勤劳双手过上好日子的宁山人!”
话音刚落,马德邦突然猛地站起身,手指着人群中那几个早已被认出来的“职业闹事者”,厉声喝道:“但是!有句话我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有人想借着大家的困难,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破坏我们宁山好不容易盼来的发展局面,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我马德邦第一个不答应!公安的同志,把那几个混在人群里、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东西给我‘请’出来!”
话音刚落,几名民警立刻上前,在早已摸清情况的工作人员指引下,径直走向那几个生面孔。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有人下意识地让开了路,还有人低声骂道:“原来是这些杂碎在搅和!”那几个人想反抗,想往人群里钻,可已经晚了,被民警牢牢控制住,硬生生带离了现场。
这一幕,让原本还有些疑虑的群众彻底明白了真相,现场的气氛彻底缓和下来。
对话会一直接续了三个多小时,太阳从东边升到头顶,林辰和马德邦就坐在那里,耐心地回答着一个又一个问题。有人问补助什么时候发,有人问培训班怎么报名,有人问物流园招工要什么条件,还有人担心自己年纪大了学不会新技术。他们俩都一一作答,没有丝毫不耐烦,没有一句官话套话,只有实实在在的解决方案和推心置腹的交流。
当人群最终缓缓散去时,许多人的脸上已经没了当初的愤怒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希望和释然。那个第一个提问的老矿工,走到台子跟前,对着林辰和马德邦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哽咽:“林书记,马县长,谢谢你们。我们……我们信你们!回去我就带着兄弟们报名学技术!”
看着人群渐渐走远,马德邦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对林辰苦笑道:“林书记,这比跑部委要项目累多了,口干舌燥,心一直悬着。”
林辰望着空旷下来的广场,目光深远,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坚定:“老马,这才是真正的硬仗。发展带来的矛盾,只能用更深入、更包容的发展来解决。我们今天堵住了一个口子,解开了一些心结,但更大的风浪可能还在后面。我们必须跑得更快,让发展的成果,尽快实实在在地落到每一个人手里,让大家真正尝到甜头,这才是最硬的道理。”
马德邦点了点头,心里沉甸甸的。
新风与旧俗的碰撞,利益与格局的重塑,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这场公开的对话会,就像给沸腾的水开了个口子,让怨气有了宣泄的地方,让疑虑有了化解的可能。但林辰心里清楚,治理的考验,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他就像一位掌舵的船老大,既要牢牢把握住船的方向,朝着光明的未来全速前进,又要时刻留意船上每一位乘客的感受,安抚好他们因颠簸而产生的不安,只有这样,这艘载着宁山所有人希望的大船,才能稳稳当当,行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