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夏末时,产屋敷月彦的病情呈现出一种平稳状态,甚至有缓慢好转的形势。
那种撕心裂肺的咳嗽的频率大大降低,也不再频繁发高热。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但至少不再给人一种油尽灯枯的衰败感。
他的脸色不再是死气沉沉的青白,反而透出一点微弱的血色。
食欲也好了一些,虽然依旧挑剔,但至少能比往常多吃一些。
其实他给人最明显的变化是他的精神,他不再整日昏昏沉沉,能清醒地靠着软枕坐上大半天。
他甚至偶尔会主动要求千世子读些游记或杂谈给他听,他的双眸不再涣散无光,偶尔会随着书中的内容,闪过一丝对书中事物的兴趣。
一日清晨,阳光正好,透过窗棂,落在窗边的月彦脸上,他扭着脸,看着窗外出神。
千世子坐在他身边,喝着茶,也看着窗外院中的景色。
“它,似乎长高了许多。”他看着院中的那株小树苗,声音不再发虚,有了些底气。
千世子闻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绽放出一个温和的笑,“是呀,生命力很顽强呢。”
她收回视线,看着月彦那比往日多了些生气的面容,有了血色的嘴唇,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看在眼里,很高兴。
她的成长环境导致她接触到死亡的几率微乎其微,因此死亡对她而言,是书本上的词汇,是一个遥远模糊的概念。
她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死亡,是惠姬。
虽然很少遇到死亡,但家中长辈告诉他们,生命是最宝贵的,无论遭遇何种困境,都永远不要放弃活下去的信念。
这种教育深深烙印在千世子的灵魂深处,因此当她看到月彦一直在顽强地与病魔抗争,努力活着时,她其实内心深处是很高兴的。
而现在,她看到了月彦康复的希望。
她说不清是为什么,一滴温热的液体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掉落,打在月彦的手背上。
月彦正盯着那棵小树苗,手背上突如其来的湿意让他微微一怔,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千世子迅速别开脸去,却依旧没能掩饰住泛红的眼尾和鼻尖。
他垂下眼,手背上的水滴顺着他的皮肤滑落,沁入被子中。
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未见过她流泪。至少,从未在他面前流过。
在他面前,她永远是温和,从容的,仿佛无所不能。
他一度以为,她是不会流泪的。
震惊占据了他的脑海,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手背上的泪痕,却又在半途停住。
他抬头看着她,声音中带着紧张和一丝探询,“你,你哭了?”
他顿了顿,像是确认般,又低声问了一句,“你原来,也会哭的吗?”
千世子也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弄得有些窘迫,她迅速低下头,用袖子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再抬起头时,她脸上已经努力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圈还微微泛着红。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点被窥见情绪失控后的恼羞成怒,不由得撇了撇嘴,扭过头去。
她嘟囔道,“我当然会哭啊,我又不是木头,怎么会没有感情?”
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些鼻音,听起来软软的,与她平日沉稳清亮的声线大相径庭,却莫名地戳中了月彦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着她微微鼓起的侧脸和泛红的耳尖,心中升起一股喜悦。
原来她的情绪会因他而波动,原来,他的生死,真的有人如此在意。
“哭什么。”他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干涩,“我又没死。”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太难听。
他想做点什么,但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因为,其实一直是千世子在迁就他的情绪,在哄着他。要是二人互换一下,他并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做。
他沉默了片刻,笨拙地抬起手,有些僵硬地用指尖擦过她湿润的眼角。
他的动作毫无温柔可言,将她的眼尾擦得愈发泛红。他拧着眉,恶声恶气地命令她,“不许哭了,难看死了。”
千世子“哼”了一声,将头转过来,自己又仔细擦了擦脸。
月彦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等千世子擦完脸后,慢慢将手覆在了她放在榻边的手上。
千世子一颤,却没有抽回。
然而,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太久。
负责给月彦日常诊脉的老医师,在又一次诊脉后,眉头却锁得更紧了,他示意千世子借一步说话。
在廊下,老医师花白的眉毛几乎拧成了疙瘩,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沉重。
“夫人,少爷近日的状况确实看似好转,但……”
老医师有些犹豫,看了看千世子的脸色,直到她示意自己继续,他才继续往下讲。
“依老朽数十年的经验,将死之人在,在油尽灯枯之前,有时会出现这种短暂的好转,被称之为……‘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打在了千世子的心上。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嘴唇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您是说?”
“老朽不敢断言,只是有此可能。”老医师叹了口气,“夫人还需,早做准备才是。”
早做准备,准备什么?准备月彦的丧礼吗?
千世子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慌,绝对不能。
她深吸了几口气,勉强稳住声线,对老医师道,“多谢您告知,此事还请务必保密,尤其是,不能让月彦大人知道。”
她了解月彦,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好转可能只是死亡的前奏,那对他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那会让他心中那头对死亡恐惧的野兽瞬间失控,从而将他拖入更深的绝望和狂暴之中。
老医师了然地点点头,叹息着离开了。
千世子独自站在廊下,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回头望向那间卧房,手心有些汗涔涔的。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或许是哪个侍从偷听到了只言片语,或许是从老医师沉重的表情中猜出了什么。
此事还是如同瘟疫般,悄无声息地在这座宅邸里蔓延。最终,不可避免地,传入了月彦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