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顾云乃前朝余孽”的流言如同附着骨血的蛆虫,在京城这块巨大的腐肉上疯狂滋生、蔓延。茶余饭后,官衙巷陌,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虽大多人仍持观望,但那怀疑的种子已然播下,只待一个所谓的“实证”来催发。
这一日,刑部衙门的堂鼓未被敲响,一封以火漆密封、署名“江南道吴州顾氏宗族耆老联名上呈”的加急文书,却被直接递到了刑部尚书的案头。送信之人自称是顾氏派来的族中管事,递交文书后便匆匆离去,未留下任何多余话语。
刑部尚书,一位素来持重、不愿过多卷入皇子纷争的老臣,拆开这封沉甸甸的信函时,眉头便紧紧锁起。信纸是特制的陈年宣纸,边缘甚至带着些许虫蛀的痕迹,墨色亦是古朴,绝非新近书写。信中的言辞更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具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诸位青天老爷台鉴。鄙族世居江南吴州,虽非钟鸣鼎食之家,亦乃诗礼传族,恪守本分,从未敢行差踏错。然今有骇人听闻之事,不得不冒死上达天听!”
“鄙族不肖子弟顾云,原系旁支,自幼体弱多病,性情孤僻,然读书尚算勤勉。因其父母早亡,族中怜其孤苦,多有接济。奈何天不假年,此子于三年前忽染恶疾,药石罔效,已于族谱除名,葬于祖坟之侧,有墓碑为证,阖族皆可作保。”
“然,去岁忽闻京城有一‘顾云’,官居刑部提刑,声名鹊起。初时族中尚以为同名同姓之巧合,或天佑吾族,子弟另有际遇。遂派人多方打探,细查其言行举止、容貌特征,惊觉此‘顾云’与吾族已故之顾云,虽年岁相仿,名姓相同,然形貌仅有五六分相似,其性情、才学、行事作风,更是判若云泥!吾族顾云,谨小慎微,只识圣贤书,何来那般诡谲莫测之能,勘验断案之智?”
“更令人惊悚者,此京城顾云,所行之事,多涉诡秘,所用之术,闻所未闻,实非正道!近日京城流言四起,鄙族闻之,如遭雷击,惶恐无地!细思极恐,此獠若非妖人附体,便是……便是冒名顶替之前朝余孽,欲行祸乱朝纲、倾覆社稷之歹事!”
“为证清白,为保宗族不受牵连,特附上已故顾云之早年画像一幅、记载其体貌特征之族谱影本一页、及其生前与族中往来书信数封原件,以供诸位大人明鉴比对!恳请朝廷彻查此獠真实身份,以正视听,以安民心!江南吴州顾氏阖族,顿首再拜!”
随信附上的“证据”,更是精心炮制,堪称以假乱真。
那幅所谓的“早年画像”,纸色泛黄,笔触古拙,画中少年眉目间与如今的陈远确有几分轮廓相似,但眼神怯懦,面色苍白,身形单薄,与陈远那沉稳内敛、目光锐利的气质截然不同。画角还有着名的落款和年代,看似无懈可击。
那页族谱影本,更是做旧的高手所为,纸张的质感、墨迹的渗透,甚至边缘的破损,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上面用清秀的小楷记载着“顾云,字文谦,生于xx年xx月xx日,体貌特征:身长七尺一寸,面白无须,左眉角有浅痣,性情孤介,体弱……” 其中“左眉角有浅痣”这一条,更是与如今陈远光洁的眉角形成鲜明对比,成为“非同一人”的强力佐证。
最致命的,是那几封“真顾云”与族中长辈往来的书信原件。信纸陈旧,字迹模仿得极为用心,不仅形似,连笔锋转折间那种属于文弱书生的拘谨和刻意模仿馆阁体的匠气,都模仿得淋漓尽致。信中内容多是请安、求教学问、抱怨身体不适等琐事,与如今陈远展现出的果决干练、知识渊博的形象,形成了天壤之别。
这些“铁证”被一一摊开在刑部值房的桌案上时,连那位见多识广的刑部尚书,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他反复比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画像、族谱、笔迹……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几乎找不到明显的破绽。若非他深知陈远之能,亦隐约察觉此乃党争手段,恐怕也要信了七八分。
“立刻将此信及附件封存!”尚书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未有定论之前,任何人不得外泄!同时……请顾郎中来一趟。”他需要亲自问询,也需要时间来判断这突如其来的“铁证”背后,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尽管刑部极力封锁,但“江南顾氏联名举报,呈上确凿证据”的风声,还是迅速传扬开来。一时间,朝野震动,原本将信将疑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和审视起来。那伪造的“铁证”,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向了风暴中心的陈远。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