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那也的话,老胡在一旁补充道。
“那爷说得对,金灿这人我们街道也掌握一些情况。解放后他一直没什么正经工作,靠着变卖家产过日子,平时深居简出,但偶尔会和一些同样身份的人聚会。我们盯过几次,没发现具体违法活动,就是发发牢骚。”
“发牢骚?”张吉海敏锐地抓住重点,“都发什么牢骚?”
那爷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怀念过去锦衣玉食的日子,抱怨现在如何如何。最过分的是,抗美援朝那会儿,他们那一小撮人,居然私下里说什么‘十七国联军打过来才好’,‘恢复大清有望’之类的混账话。”
干警们的神色都凝重起来。这种言论,在那个年代,已经足够引起高度重视了。
“我当时听说后,就再没跟他们来往。”那爷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经历过清末民初乱世的人,知道国家安定有多重要。他们那些痴心妄想,既可笑,又可悲。”
“那青花瓷呢?”张吉海追问,“金灿手里有珍贵青花瓷吗?”
那爷想了想:“金家祖上确实有些好东西。我记得以前听人说过,金家有一件明永乐年的青花缠枝莲纹玉壶春瓶,是祖传的宝贝,一直秘不示人。不过这是很多年前听说的了,现在还在不在,不好说。”
永乐青花玉壶春瓶!
张吉海和几位干警交换了眼神。烟枪刘现场发现的纸片上,有“青花”二字。如果金灿手里真有这么一件重器,而他又对现实不满,那他和敌特勾连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那爷,太感谢您了。”张吉海站起身,郑重地说,“您提供的这些情况非常重要。另外,关于和平的事儿,还请您暂时保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我明白。”那爷也站起来,“张所长,和平是个好孩子,你们一定要保护好他。如果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离开那爷家,张吉海立即对同行干警布置任务:“马上对金灿实施监控,查清他的社会关系、近期活动。特别注意有没有陌生人接触他,或者他有没有变卖、展示贵重古董的行为。”
“所长,要不要直接传唤询问?”一位年轻干警问。
张吉海摇摇头:“先不要打草惊蛇。如果金灿真的和敌特有联系,我们一动他,对方就会警觉。现在我们在暗处,要沉住气。”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下午时分。
两条线索逐渐清晰起来——一条是敌特对轧钢厂的破坏图谋,另一条是通过古董接近张和平的阴谋。而这两条线,很可能在金灿这里交汇。
“回局里,向李副局长汇报。”张吉海大步向前走去,“我们要布一张更大的网。”
银锭桥北,金家四合院。
正房的门窗紧闭,虽是白天,屋内却亮着一盏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旧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那是属于旧时代的气息。
金灿贝子坐在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个锦盒。盒子已经打开,里面铺着明黄色的绸缎,衬着一层金条,金条在灯光下闪着金光。
他的手指枯瘦如鹰爪,小心翼翼地抚过黄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情人的肌肤。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光芒——痴迷、不舍,还有深埋的野心。
前院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金灿眼皮都没抬,只是轻轻合上锦盒的盖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推开,金朗和巴特尔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金朗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游移不定;巴特尔则是一身半新不旧的藏蓝中山装,脸上带着几分市侩的精明,此刻却难掩紧张。
“舅舅。”巴特尔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街面上传开了……烟枪刘,死了。”
金朗扶了扶眼镜,补充道:“说是……牵扯到特务案子里,被灭口了。现在公安查得紧,东直门那片儿到处都是便衣。”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金灿终于抬起头,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那眼神阴冷得像深冬的井水:“慌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将锦盒放在一旁的多宝阁上,转过身,背对着两人,望向墙上那幅已经泛黄、画工却依然精致的《岁寒三友图》。
那还是乾隆年间一位宫廷画师的作品,是金家鼎盛时期的遗存。
“你们知道,武昌起义前,咱们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吗?”金灿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怀念。
“那时候,我还是贝子爷。每天早晨醒来,丫鬟捧着银盆伺候梳洗,早膳是八样点心、六样粥品。出门,前呼后拥,街上的人见了,都得低头避让……”
他的语调逐渐激动起来:“那时候,什刹海这一片,多少宅子都是咱们旗人的!春天赏花,夏天游湖,秋天围猎,冬天赏雪……那才是人过的日子!那才是咱们该有的日子!”
金朗和巴特尔都不敢接话,只是低着头听着。这些话,他们从小听到大,但每次听,感受都不同。小时候是懵懂,年轻时或许有过幻想,而现在……只剩下一种深切的悲哀和无力。
金灿猛地转过身,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怨毒的火。
“再看看现在!咱们像什么?像阴沟里的老鼠!像不敢见光的厉鬼!躲在这破院子里,守着这点祖宗留下的破烂,整天提心吊胆,怕被清算,怕被‘改造’!”
他一把抓起桌上一个乾隆年间的粉彩茶碗,作势要摔,却又生生停住——这是能换钱的东西。
“胡三先生说得对。”金灿的声音低了下来,却更显狠厉,“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帮他把事儿办成了,咱们就能出去,去海外,去跟那些早就出去的人汇合。到了那边,凭咱们手里的钱财,凭咱们的身份见识,照样能做人上人!”
巴特尔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舅舅,我明白。可是……烟枪刘这一死,说明公安已经盯上了。咱们现在帮着胡三做事,风险太大了……”
“风险?”金灿冷笑,“留在这里就没有风险了?等着哪天被抄家?等着被送到劳改农场?还是等着像那些不识时务的,被拉到菜市口……”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金朗犹豫道:“叔父,要不……咱们再等等?等风头过去……”
“等不起!”金灿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有人在咱们家门缝里塞纸条,是胡三递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事情必须尽快办,上面催得紧。咱们拖不起,也不敢拖。”
他走到两人面前,目光如锥:“巴特尔,你这几天多往外跑跑,联络一下恭王府那边的几个、醇亲王府的那支……把话递过去,就说咱们有条路子,能出去。但需要大家同心协力,必要的时候,人手、钱财,都得拿出来。”
巴特尔点点头:“我明白。那些人,早就在等这么个机会了。”
“金朗。”金灿又看向侄子,“你从今天起,别在家里住了。去你那个同学家借住几天,方便跟胡三联系。记住,事情要办,但不能让公安抓到把柄。胡三那边有什么要求,第一时间告诉我。”
金朗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应道:“是,叔父。”
“记住,”金灿最后叮嘱,声音低沉而狠绝,“这是咱们翻身最后的机会。成了,海阔天空;败了……咱们这一支,也就到头了。”
在电灯的光芒下,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扭曲而巨大,如同蛰伏的怪兽。
......
同一时间,南锣鼓巷95号院,却是另一番景象。
阳光正好,前院里堆着的木材散发着松木的清香。张和平穿着一件旧工装背心,露出结实的臂膀,正弓着身子,双手握着一把长刨,在一根方木上来回推拉。
“呼——哧——呼——哧——”
刨子与木料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薄薄的刨花如卷曲的丝带般从刨口涌出,打着卷儿落在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小堆。木料的表面随着每一次推刨,逐渐变得平整光滑,纹理也清晰起来。
旁边已经放着一张刚做好的小茶几。
四腿八挓,榫卯严丝合缝,面板打磨得光滑如镜,虽然还没上漆,但已经能看出做工的精细。这是给周局长做的第一件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