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那份由两份截然相反的公告所搅起的狂风,终于暂时平息。
空气中,只剩下电视里女主播仍在用沉稳语调播报着那份罢免声明,每个字都像是在为顾夜沉的职业生涯,钉上棺材板的最后一颗钉子。
顾夜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机器外壳,空洞地接收着外界的信息,却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
被父亲抛弃。
被集团放逐。
他过去三十年所拥有的一切,身份,权力,荣耀,在短短三秒钟内,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他自己。
是他听从了那个女人的指令,一步步,亲手将自己送上了这座公开的断头台。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苏晚萤。
那个女人,刚刚才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导演了这场堪称豪门版“冰与火之歌”的年度大戏。
可现在,她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漂亮眼睛里,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有一种……像是在等待演员入戏的、专注的平静。
“爸爸……”
希希的小手,又一次拽了拽他的裤腿。
小家伙显然也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他没有再问关于怪兽的问题,只是仰着小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孩子最纯粹的担忧。
“你……不开心吗?”
这句童稚的问话,像一把小小的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顾夜沉那台彻底宕机的服务器,然后,轻轻一拧。
他身体剧烈地一颤。
那股因背叛与剥夺而生的刺骨寒意与无力感,并未消失,而是在孩子清澈的注视下,被一种更为滚烫坚实的情感,强行从内部撑开,凝结成核。
是啊。
他不是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向父亲证明自己的继承人。
他现在,只是一个父亲。
一个,需要保护自己儿子的父亲。
他缓缓地,蹲下身,那动作因为身体的僵硬而显得有些笨拙。
他伸出手,想要去摸摸儿子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看着自己那双曾经签署过无数文件、执掌着千亿帝国生杀大权的手。
现在,它一无所有。
可也正因为一无所有,它才终于可以,只为一件事而紧握。
“爸爸没事。”
他终于开口,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轻轻地,将儿子小小的身体,揽进了怀里。
“爸爸只是……在准备一个,很重要的变身。”
希希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小家伙像是想起了什么,挣脱了他的怀抱,噔噔噔地跑回了自己的玩具角。
几秒钟后,他又跑了回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他最心爱的、已经有些掉漆的迪迦奥特曼玩偶。
“爸爸!”
他把那个小小的英雄,用力地塞进了顾夜沉的手里。
“让迪迦,保护你!”
“他会发光,可以打败所有坏蛋!”
顾夜沉的掌心,被那个塑料玩偶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
可那份疼痛,却像一股温暖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将那些冰冷的、破碎的情绪,重新焊接起来。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那个小小的、沉默的英雄。
再抬起头时,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崩溃与茫然,都已褪去。
只剩下一种,属于一个父亲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站起身,看向苏晚萤。
“我准备好了。”
他说。
苏晚萤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个由她亲手画上的“战损妆”,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奥特曼玩偶,看着他眼睛里那份终于被点燃的、名为“守护”的火焰。
她脸上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一点,露出了一抹极淡的、近乎赞许的弧度。
“还不够。”
她说着,走上前。
顾夜沉以为她又要对他的“妆造”做什么修改。
可她只是伸出手,替他整理了一下那本就被她抓乱的衣领。
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公事公办的细致。
“记住,”她仰起脸,那双清亮的眼睛直视着他,像一个最严格的导演,在给即将登台的主角,下达最后的指令,“从你踏上那个舞台开始,你不是去辩解,不是去控诉,更不是去求饶。”
“你是去,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
她的指尖,轻轻地,点在了他胸口的位置。
“告诉所有人,你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顾氏集团的股价,甚至不是为了你那个已经把你扫地出门的父亲。”
“你只是为了,你怀里的这个孩子。”
她指了指他手里那个小小的奥特曼。
“你只是想保护他,不想让他因为大人的恩怨,而被贴上‘罪人之子’的标签。”
“你要让他们看到你的痛苦,你的无奈,你的不被理解。”
“但更要让他们看到,你在这一切之上的,身为一个父亲的,绝不退让的决心。”
“眼泪,可以有。”
苏晚萤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那双眼睛里,闪动着一种洞悉人性的冷光。
“但,只能流一滴。”
“在你提到希希的时候。”
顾夜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要去开一场新闻发布会。
而是要去演一出独角戏,剧本和导演,都是苏晚萤,而他,是那个聚光灯下唯一的主角。
“去吧。”
苏晚萤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
“你的观众,已经等不及了。”
她转过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那姿态,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顾夜沉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怀里的希希,然后,毅然转身。
他高大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里,被拉得很长。
那背影,不再有往日的孤高与掌控,反而带着一种被剥夺了一切之后,只剩下守护的、悲壮的坚定。
……
一小时后。
顾氏集团大厦,一楼新闻发布厅。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由闪光灯和嘈杂人声构成的、沸腾的海洋。
来自全球各地的数百名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将小小的发布厅挤得水泄不通。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兴奋与贪婪。
豪门内斗,父子反目,太子被废,白月光与替身的罗生门……
任何一个关键词,都足以让他们未来一个月的KpI,超额完成。
后台,临时搭建的休息室里。
秦杨正拿着手机,声音压得极低,向电话那头的苏晚萤做着最后的汇报。
“太太,先生已经到了,正在看您发给他的资料。”
“媒体的情绪很激动,尤其是我们‘不小心’泄露了楚天阳秘书也在场的消息后,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这背后还有一场更庞大的商业博弈。”
电话那头,传来苏晚萤一声轻笑。
“很好,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
秦杨擦了擦额角的汗,他感觉自己这辈子经历过的所有商业大场面,加起来,都没有今天这一个小时来得惊心动魄。
“那……可以让先生准备登场了吗?”
“让他再等五分钟。”
苏晚萤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
“让记者们再多等一会儿,让他们更焦躁,更渴望。”
“戏剧,需要铺垫。”
“明白。”
秦杨应道。
他正要挂断电话,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到了监控屏幕上的一幕,整个人瞬间僵住。
那是一名前台工作人员,正领着一个穿着白色职业套装的女人,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朝着第三排的预留座位走去。
那个女人,长发挽起,脸上带着自信又疏离的微笑,步态从容,仿佛她不是来参加一场随时可能失控的新闻发布会,而是来出席一场属于她的颁奖典礼。
秦杨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太太……”
“怎么了?”
“江星瑶……”秦杨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她也来了。”
“她没有用记者证,而是通过康复中心的关系,拿到了我们给医疗界合作媒体预留的嘉宾席位。”
“她现在,就坐在第三排,正中间的位置。”
电话那头,沉默了。
秦杨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这绝对是一个超出计划的、致命的变数!
江星瑶的出现,就像一颗被安放在舞台正中央的定时炸弹。
她太了解顾夜沉了,也太擅长心理博弈。
她只要在现场,用一个眼神,一个微表情,甚至只是她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彻底打乱顾夜沉所有的节奏,让他那场由苏晚萤精心设计的“表演”,瞬间崩溃。
“太太,要不要让安保……”
“不必。”
苏晚萤打断了他。
她的声音,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来了,才好。”
秦杨愣住了。
“这出戏,光有男主角,还不够热闹。”
苏晚萤的声音,透过听筒,清晰地传来,那里面,带着一种让秦杨头皮发麻的、冰冷的笑意。
“现在,女主角也登场了。”
“秦杨。”
“在。”
“告诉顾夜沉,”苏晚萤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银针,精准,狠辣,“他口袋里那个奥特曼,不是用来打小怪兽的。”
“是用来,砸烂他面前那面镜子的。”
“那面,叫‘江星晚’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