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休息室里,空气凝滞得像一块铁。
秦杨挂断电话,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转向顾夜沉,感觉自己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先生……太太说……”
他艰难地复述着苏晚萤那句匪夷所思的指令。
“她说……您口袋里那个奥特曼,不是用来打小怪兽的。”
“是用来,砸烂您面前那面镜子的。”
“那面,叫‘江星晚’的镜子。”
镜子。
顾夜沉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隔着昂贵的西装布料,触碰着口袋里那个坚硬的、小小的塑料轮廓。
江星瑶。
那个女人的出现,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瞬间撬开了他记忆里那个最幽暗、最不愿触碰的匣子。
那张与江星晚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曾是他少年时代所有朦胧美好的具象,也曾是他成年后所有愧疚与责任的源头。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去面对全世界的审视,去扮演一个悲情的、被放逐的英雄。
可他没准备好,在这场独角戏里,观众席的第一排,坐着他所有过往的化身。
江星瑶不是一个普通的观众。
她是一个心理学专家。
她是他所有脆弱、所有不堪、所有秘密的知情人。
她坐在那里,就像一面巨大的、纤毫毕现的镜子,能照出他所有伪装下的狼狈,能放大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然后用最专业、最恶毒的方式,将他解读得体无完肤。
他要在她的注视下,表演痛苦?
表演无奈?
那不是表演。
那会是,一场被公开处刑的、活生生的解剖。
一股比刚才被父亲罢免时,更加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了后脑。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
“先生?”
秦杨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和那双再次被惊恐与混乱占据的眼睛,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完了。
太太精心搭建的一切,就要在登台前,彻底崩塌了。
顾夜沉的手,在口袋里,死死地攥紧了那个奥特曼玩偶。
塑料的棱角,硌得他掌心刺痛。
那份尖锐的疼痛,像一根滚烫的钢针,强行刺穿了他那片被恐惧冻结的混沌。
——“是用来,砸烂你面前那面镜子的。”
苏晚萤的声音,在他耳边,再一次响起。
那声音,冷静,清晰,不带任何感情。
砸烂……镜子?
他攥着那个小小的玩偶,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幅画面。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在揽月阁的客厅里。
那个女人,也是这样,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剖析着他父亲的心理。
她说,顾远山活在“我是皇帝我最大”的梦里。
她说,只有让他感觉到疼,他才会醒过来。
那江星瑶呢?
她活在什么样的梦里?
她以为,她只要坐在那里,用那张酷似江星晚的脸看着他,他就会方寸大乱,就会被愧疚与旧情捆绑,就会在她面前,变回那个无力、挣扎、被过往束缚的男人?
是了。
这就是她的“镜子”。
她想让他,在她的脸上,看到江星晚,看到他亏欠的过去。
而苏晚萤,让他砸烂它。
不是逃避。
不是无视。
是当着全世界的面,亲手,把它,砸个粉碎。
顾夜沉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缓缓地,松开了那只几乎要将奥特曼捏碎的手。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身被苏晚萤亲手“改造”过的、略显狼狈的行头。
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却在此刻显得格外讽刺的名表。
这一刻,他忽然懂了。
这身狼狈,不是落魄。
而是蜕壳。
砸碎镜子,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而是为了不再看镜中的旧影,不再被那个名为“过去”的幽灵所定义。
他要扮演的不是受害者。
他只是,要做回一个父亲。
他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恐惧与退缩,都已沉淀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的冷酷。
“秦杨。”
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已经没有了丝毫的颤抖。
“五分钟,到了吗?”
秦杨看着他判若两人的神情,整个人都愣住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
“到……到了。”
“开门。”
顾夜沉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迈开长腿,径直走向了那扇通往风暴中心的大门。
“吱呀——”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
一道被刻意调暗的追光,精准地打在了顾夜沉的身上。
在那一瞬间,发布厅里沸腾的骚动诡异地静止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加疯狂的闪光灯海洋。
快门的“咔嚓”声,汇成了一股能将人耳膜撕裂的洪流。
“顾总!请问您对顾董事长的罢免声明有何回应?”
“顾先生!您是打算彻底与顾家决裂吗?”
“网上关于您太太和林菲菲小姐的传闻,哪一个是真的?”
无数个问题,像无数支利箭,从四面八方,朝着那个站在光影交界处的男人,铺天盖地地射去。
顾夜沉没有动。
他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刺目的光,在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轮廓。
他那身微微凌乱的西装,那松开的领带,那被抓乱的头发,和他眼下那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
他整个人,就像一尊被推下神坛后,沾满了尘埃与裂痕的雕塑。
脆弱,疲惫,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顾夜沉缓缓地抬起眼。
他的视线,穿过了那片由镜头和闪光灯组成的、贪婪的丛林。
穿过了那些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精准地,落在了第三排,正中央的那个位置。
江星瑶。
那个女人,正优雅地坐在那里,双腿交叠,脸上是那种职业精英特有的、带着悲悯与关切的微笑。
她的目光,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那里面,有恰到好处的担忧,有欲言又止的痛心,还有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属于胜利者的审视与得意。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安静地坐在陷阱旁,欣赏着猎物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被抽离了。
江星瑶嘴角的弧度,又扩大了一分。
她看到他眼中的血丝,看到他脸上的憔悴,看到他紧抿的嘴唇。
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在他情绪崩溃时,用一个“痛心”的表情,起身离场,将这场戏的气氛,推向最高潮。
可下一秒。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因为,顾夜沉的眼神,变了。
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痛苦,没有挣扎,更没有丝毫的愧疚与怀念。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份属于“受害者”的脆弱,在与她对视的瞬间,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冰冷刺骨的……陌生。
那不是在看一个亲人的眼神。
那不是在看一个故人的眼神。
那甚至,不是在看一个对手的眼神。
那是在看……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障碍物。
一个,挡在他和他的家之间,需要被清除的,障碍物。
江星瑶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一股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
而就在这时,顾夜沉,收回了视线。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她哪怕零点一秒。
他迈开脚步,一步步,沉稳地,走上了那个属于他的舞台。
他走到演讲台前,没有立刻开口。
他只是伸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已经有些掉漆的迪迦奥特曼玩偶。
然后,他将那个小小的英雄,轻轻地,放在了演讲台的角落。
那个动作,轻柔,郑重,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发布厅里,所有的嘈杂,都在这一刻,诡异地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个与这肃杀场合格格不入的、小小的塑料玩偶,吸引了过去。
顾夜沉这才抬起手,握住了麦克风。
“在回答各位的问题之前,”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透过音响,传遍了整个大厅,“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错愕的脸,最后,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奥特曼身上。
那双因为苏晚萤的“杰作”而显得格外疲惫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一股真实得令人心碎的、温柔的痛楚。
“我曾经以为,做一个好父亲,就是给他最好的一切。”
“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玩具,最昂贵的衣服。”
“我以为,我只要足够努力,足够成功,站得足够高,就能为他撑起一片,没有任何风雨的天空。”
“直到昨天,我才发现,我错了。”
他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风雨,不是来自商场上的敌人,不是来自那些明枪暗箭。”
“而是来自,你最亲的人,对你的不信任。”
“来自,一个父亲,对另一个父亲的,误解。”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第一次,直视着台下那无数个黑洞洞的镜头。
“就在一个小时前,我的父亲,顾远山先生,罢免了我在顾氏集团的一切职务。”
“因为他认为,我,为了一个女人,损害了公司的声誉。”
“他认为,我,为了抢夺我儿子名下的信托基金,不惜用卑劣的手段,去构陷一个无辜的女性。”
他每说一句,台下的记者们,就疯狂地按下一片快门。
江星瑶坐在台下,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不对。
这不对!
他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摊开来说?
他为什么,没有丝毫的辩解?
反而像是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以顾氏集团前任总裁的身份。”
顾夜沉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点,那里面,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只是以一个,刚刚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失败的儿子。”
“一个,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却无能为力的,普通的父亲的身份。”
“站在这里,向所有人,澄清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深吸一口气。
“我,顾夜沉,从始至终,想要守护的,只有两样东西。”
他的手,轻轻地,抚过那个小小的奥特曼玩偶。
“我的儿子,顾言希。”
然后,他的目光,穿过所有的人群,仿佛看到了什么,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的爱意与占有欲。
“和我现在唯一的,合法的妻子。”
“苏晚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