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那位叶师爷,张贵重新回到议事厅。
厅内,方才还能维持一族之长威严与沉稳的张端之,此刻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因愤怒而大声咆哮:
“混账!这哪是什么王爷,分明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自己那摊子脏事臭了,万宝斋被朝廷盯上成了过街老鼠,就想来吸我们张家的血,拿我们张家几百年的基业去给他垫背,绑死在一条必定沉没的破船上!真是……真是该死!”
“族长!慎言!”一个苍老而急促的女声立刻响起,正是四位族老中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妪,“隔墙有耳!你难道忘了?如今的张府,上上下下,还有多少干净地方?那人的眼线,怕是早就如同跗骨之蛆,遍布府内!你在此处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被添油加醋,传到那位王爷的耳朵里!我们现在,已是刀尖上跳舞,一步都错不得!”
张端之的怒骂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厅内陷入一片死寂,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良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里满是无力与愤懑,声音也低沉下来:
“张税……那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当初若不是家族见他机灵,又有一丝我张家远支稀薄血脉,竭力培养,赐他资源,授他权柄,他一个无根无萍的孤儿,焉能有今日?没想到……没想到竟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吃里扒外,勾结外人,将我们张家的底细卖了个干净!如今更是引狼入室,将我们逼到如此绝境!”
他顿了顿,声音在空旷而华丽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诸位族老,现在,已到了我张家生死存亡的关头。王爷给了三天,只有三天!是战,是和,是屈膝,还是玉石俱焚?都议一议吧!今日在此,必须拿出个章程来!”
“战!必须战!”一个洪亮声音吼道,属于一位面色赤红、脾气火爆的灰袍老者,“我张家立足凌天城四百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岂能任由一个失了势的王爷如此欺凌胁迫?他要吞并我张家基业,还要夺我家族希望嫣儿?简直是痴心妄想!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我张家儿郎,没有孬种!”
“拼?拿什么拼?”另一个相对冷静,但语气中带着忧虑的声音响起,“三长老,你冷静些。那位王爷即便失了万宝斋明面上的势力,但他经营多年,暗中掌握的武力、财力、以及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依旧深不可测。他要灭我张家,未必需要亲自动手,只需在朝中再使把力,或引动其他势力……我们防不胜防。依我看,王爷如今处境确实不妙,急需我张家助力,未必真敢下死手,但我们也绝不能硬顶,需以周旋为主。”
“周旋?如何周旋?他都要嫣儿去做侧妃了!这是周旋能解决的吗?”立刻有人反驳,语气激动,“嫣儿是我张家未来崛起的唯一希望,万古圣体,千年难遇!给了那王爷,我张家还有何未来可言?这等要求,断无接受可能!”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家族覆灭?”一位声音略显苍老的长老叹道,“王爷势大,不可力敌啊……或许……或许可以谈谈条件?比如,我们可以在生意上全力支持王爷,助他渡过难关?有限度的妥协,总比全家死绝要强……”
“妥协?这次妥协了,下次他就会要得更多!直到把张家彻底吸干榨净!”
“可不妥协,三天后就是灭门之祸!”
“大不了举族迁徙,离开凌天城!”
“离开?谈何容易!家族基业全在此处,数百年的经营,岂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况且,王爷的耳目遍布天下,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争论声越来越高,夹杂着拍桌子、怒斥、叹息,各种意见激烈碰撞,谁也说服不了谁。
侍立在门廊外的张贵,通过门缝看到里面的情景,心中一片清明。张家内部意见如此分裂,矛盾如此尖锐,想在短时间内达成意见统一,几乎是痴人说梦。张端之这个族长,此刻恐怕也是焦头烂额,难以决断。
秦阳操控着张贵的身体,不再停留,悄无声息地转身,沿着铺着光滑青石板的小径,朝着张府深处,另一处更为幽静雅致的区域走去。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位身处风暴中心,却可能也是破局关键的人物,张家第三代千金,身具“万古圣体”的张嫣小姐。
根据张贵的记忆,张嫣并不住在张府最核心、守卫最森严的那几处院落,反而独居在府邸东南角一处名为“赏花楼”的独立小院。那里靠近一片小小的竹林和一方池塘,环境清幽,灵气也较他处更为盎然纯净,显然是家族特意为她安排的清修之所。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护卫见到大管家,都纷纷行礼让路。张贵也端着管家的架子,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心中却暗暗警惕。
来到赏花楼月洞门外,只见两丛修竹掩映,门扉虚掩,院内寂静无声,唯有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细响,以及更远处隐约的流水潺潺。
张贵没有立刻叩门或进入,而是在门口稍稍驻足。
主屋的方向,隐约传来女子低语声。
一个声音柔软悦耳,如珠玉落盘,带着明显的关切:“司琴,她……还没醒吗?”
接着是一个略显稚嫩清脆,但此刻充满担忧的丫鬟声音:“小姐,她伤得实在太重了。您看,这都几天了,服下了您珍藏的那颗‘九天玉露丸’,这可是顶好的疗伤圣药了,可她气息还是这么微弱,脉搏时有时无……照奴婢看,恐怕……恐怕是救不过来了咱们……还是放弃吧?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耗费这么珍贵的丹药,万一……”
“司琴!”那悦耳的女声打断了她,语气温和却坚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我们撞见了,将她带回,便是缘分。岂能因为她伤势沉重,就半途而废,任其自生自灭?那样,我心中实在难安。丹药再珍贵,也是死物,人命关天,我们当尽力而为。”
秦阳心中一动。张嫣救了一个重伤垂危之人?听这描述,伤势极重,连九天玉露丸这等疗伤圣药都效果不彰?
那丫鬟司琴似乎还是不甘,压低声音道:“小姐,奴婢知道您心善。可是……可是族长那里,不是有王爷早年赏赐的‘九转续命丹’吗?奴婢听说,那是皇室贡品,有起死回生之效,无论多重的伤势,只要有一口气在,都能救回来!若是能求来……”
“不可。”张嫣的声音立刻响起,阻止了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坚持,“此事暂时绝不能让祖父知道。你也看到了,如今府中是何等光景,整个家族都如临大敌。我……我实在不忍心再拿这等琐事去让他分心烦恼。我们自己再想想办法,或许……或许她命不该绝,能挺过来呢?”
就在这时,院内张嫣的声音陡然一变,带上了一丝清冷,音量也提高了少许:
“外面是什么人?”
秦阳心神一凛,暗赞此女灵觉敏锐。他方才因听到关键信息,心神略有波动,操控张贵的气息便出现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不谐,没想到竟被对方隔着房门和庭院察觉了。这份感知力,远超常人。
他连忙收敛所有异样,让张贵的脸上堆起惯常的谨慎笑容,清了清嗓子,对着院内恭敬开口道:
“是老奴,小姐。我是张贵。”
院内静了一瞬,随即那清冷的声音缓和下来,恢复了之前的柔和:
“哦,原来是贵叔啊。”
吱呀一声,主屋的房门被从内打开半扇,一个穿着鹅黄色丫鬟服饰、梳着双丫髻的俏丽小丫鬟探出头来,正是司琴。她好奇地看了一眼门外垂手而立的肥胖管家,侧身让开。
“贵叔怎么在外面站着?可是祖父那边有什么事吩咐?请进来说话吧。”张嫣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张贵”连忙应了一声“是”,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跨过门槛,走进了主屋。
屋内陈设清雅,以竹、木、纱为主,点缀着几盆灵植,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与张府其他地方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临窗的软榻上,坐着一位少女。
只见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着一身素雅长裙,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子松松绾起部分,余下如瀑般垂在肩后。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宛如秋日寒潭,顾盼间灵气氤氲。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周身便仿佛有淡淡的光晕流转,与天地灵气自然交融,给人一种纯净、灵动又隐隐超然物外之感。其容貌之美,确属罕见,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份独特的气质与体内蕴含的、如同蛰伏火山般的旺盛生机!
这便是张嫣。
在软榻旁的地上,临时铺设了一床厚厚的锦褥,上面静静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盖着薄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侧脸,头发散乱,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从身形和未被遮盖的些许衣物碎片看,是一名女子。
秦阳的目光,在进入房间的瞬间,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在了那张苍白憔悴的侧脸上。
虽然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虽然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虽然可能因痛苦或伤势而面容略有扭曲……
但那熟悉的眉眼轮廓,那眼角一点即使昏迷中也仿佛带着一丝倔强与妩媚的淡淡小痣……
苏小小!
秦阳的心脏,在遥远废宅中的本体里,猛地一跳。尽管有猜测,但当亲眼确认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还是瞬间涌上心头。庆幸她还活着,愤怒于她伤势如此之重,疑惑她为何会落入张嫣手中,更紧迫于必须立刻施救!
她果然用了血遁逃到了凌天城,幸运地被善良的张嫣所救,藏匿于此。这真是……天意弄人,又绝处逢生!
“贵叔?”张嫣见“张贵”进门后,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地上昏迷的女子,神情似有呆滞,不由微微蹙眉,轻声唤道。
秦阳猛地回过神,操控张贵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异样,脸上露出恭敬之色:“老奴失礼了。只是见这位姑娘伤势如此沉重,心中不忍……小姐,这位是?”
张嫣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怜悯地看向地上的苏小小:“前几日我带着司琴去城外‘碧波潭’采集一种晨露,归途中在潭边隐蔽处发现的。当时她昏迷不醒,浑身是血,气息微弱至极。我看她可怜,便悄悄带了回来。只是……我用尽办法,她的伤势却不见起色。贵叔,你见多识广,可知城中还有哪位名医,或有什么珍稀丹药,或许能救她一命?”她眼中带着真诚的恳求。
秦阳心念电转。通过张贵的嘴,他自然不能暴露自己认识苏小小,更不能表现出急切。但他必须设法救她,而且要快。九天玉露丸都效果有限,苏小小的伤势,恐怕已伤及本源,非寻常手段可治。
他身上就有皇后娘娘上次的九转续命丹,只是,该如何送到张嫣面前,倒是个问题。
张贵脸上露出沉吟之色,搓了搓手,压低声音道:“小姐仁善,老奴敬佩。不瞒小姐,老奴倒的确认识一位医道圣手。早年间,我那老爹曾经生过一种怪病,夏日浑身溃烂,伤口生蛆,吃了多少丹药都不见好转,后来那位先生给了老奴一点药粉,和水喂了下去,不到一个时辰,便痊愈了。老奴想,或许那位先生能有办法。”
“贵叔,你居然认识这样的高人?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张嫣美眸闪烁,惊喜地问道。
张贵笑了笑,说道:“以前也没有人问啊!”
“那位先生可在凌天城?”张嫣不疑有他,转而说道,“若是在的话,可以请他来府中一趟。”
“在是在,就是……那位先生的收费比较高!”张贵说道。
“区区一点诊金而已,无论多高,我都愿支付。难道贵叔还怕我没钱吗?”张嫣小脸一嗔,怪道。
张贵忙道:“是是,那明天一早,我就让这位先生登门问诊。”
张嫣和司琴对视一眼,顿时都露出了兴奋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