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宁……宁……”,像一道惊雷,直直劈进了苏宁的灵魂深处。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风停了,虫鸣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娘亲那双努力聚焦的眼睛,和那一声沙哑的、模糊的呼唤。
是幻觉吗?
苏宁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丁点的声响都会惊碎这个脆弱不堪的梦境。
她死死地盯着娘亲的脸。
那双眼睛里的光,那么微弱,却又那么真实,那不是混沌,不是空洞,而是……清明。
是她记忆里,那个温柔的、会笑着喊她“宁宁”的娘亲。
“娘?”
苏宁的嘴唇颤抖着,试探性地,用气音一般的声音回应。
娘亲抓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她的嘴唇再次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那丝光亮,终究是太短暂了。
就像是风中残烛,在燃尽最后一丝力气后,终究还是熄灭了。
娘亲眼里的清明,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被一片熟悉的混沌和空洞所取代。
她抓着苏宁的手也松开了,眼神又开始涣散,茫然地看着前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苏宁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巨大的失落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但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更加炙热的希望,从心底最深处疯狂地涌了上来。
有效!
药膳真的有效!
娘亲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她能认出自己,她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证明她的治疗方向是正确的。
苏宁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将那碗已经空了的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能治好!
一定能治好!
她将拥有神医毕生所学的知识,她有玄铁银针,她一定能把娘亲从那个黑暗的世界里拉回来。
就在苏宁沉浸在这种巨大的情绪波动中时,院门突然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苏宁,苏宁在不在家!”
一道焦急得变了调的男人嘶吼声传了进来。
苏宁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只见村头王屠户,那个平日里总是膀大腰圆、声如洪钟的汉子,此刻却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满脸煞白,眼睛通红地冲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他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婆娘,刘氏。
“王大哥?怎么了?”苏宁连忙站起身。
王屠户根本来不及回答,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苏宁面前,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苏宁,求求你,求求你去看看我家虎子!”
王屠户一个七尺高的壮汉,声音里竟然带上了哭腔。
“虎子发高烧,浑身烫得跟火炭一样,还抽……抽过去了,镇上的大夫都下工了,求求你,我听说你懂点医术,求你去给看看!”
他婆娘刘氏也扑了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对着苏宁不住地磕头。
“苏丫头,我给你磕头了,求你救救我儿子,他就快不行了!”
苏宁被这阵仗给弄蒙了。
她懂医术?
她什么时候懂医术了?
不对……她脑海里瞬间闪过在仁安堂,孙掌柜为了试探她,故意说她懂医术的场景。
肯定是那天在药铺里,被哪个村民听了去,一传十十传百,就传成了这样。
可……
那只是场面话啊!
她虽然学了《本草经注》,也练了几天针法,可那都是在冬瓜和布偶上练的。
给人看病,还是给一个高烧抽搐的孩子看病,她……她不敢啊。
这可是人命!
“王大哥,刘嫂子,你们快起来!”苏宁慌忙去扶他们,“我……我不会看病啊,我就是认识几样草药,你们听谁乱说的!”
“我不管!”王屠户的眼睛血红,死死地抓着她不放,“现在只有你能救虎子了,你前几天卖给仁安堂的药,孙掌柜都夸是救命的仙草,你肯定有办法!”
他已经急疯了,完全失去了理智。
“苏丫头,就算我求你了,你就当去看看,行不行?”刘氏哭得撕心裂肺,“虎子才五岁啊,他要是没了,我们两口子也不活了!”
看着眼前几近崩溃的夫妻俩,听着那绝望的哭喊,苏宁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去,还是不去?
去了,万一治不好,甚至出了什么差错,她就是杀人凶手,在这村里就再也待不下去了。
不去?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本草经注》中关于“小儿惊风”的记载。
高热、抽搐、神昏……
虎子的症状,与书里描述的“急惊风”一模一样。
治疗的方法,对应的穴位,施针的深浅……无数的知识点,清晰无比地在她脑中闪现。
她的大脑告诉她,她能治。
可是她的手,在抖。
就在她天人交战之际,她的余光,瞥见了坐在门槛上,依旧一脸痴傻的娘亲。
刚才那一声微弱的“宁宁”,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如果她连救一个孩子的勇气都没有,以后又拿什么去面对娘亲更加复杂凶险的病症?
医者仁心。
她继承了神医的传承,如果见死不救,她这辈子良心都难安。
苏宁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丝犹豫和慌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她猛地一咬牙。
“带我去!”
王屠户家,此刻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屋子里挤满了闻讯赶来的邻居,一个个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哎哟,这孩子烧得脸都紫了。”
“怕是不行了,都开始翻白眼了。”
“王屠户也是急糊涂了,怎么把苏家那丫头给找来了?她不是个懒婆娘吗?还会看病?”
“谁知道呢,死马当活马医呗。”
苏宁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炕上躺着的虎子。
那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发紫,嘴唇干裂,双眼紧闭,小小的身体正一下一下地剧烈抽搐着,眼看就要没气了。
苏宁的心,猛地揪紧。
她来不及理会周围的闲言碎语,立刻上前,伸手探了探虎子的额头。
滚烫!
她又翻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舌苔,最后按住他的手腕,闭上眼睛,凝神感受脉搏。
滑、数、急……
是典型的急惊风脉象!
她脑中的知识和眼前的症状,完美地对应了起来。
“都让开,保持空气流通!”苏宁头也不回地喝道。
她这一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屋里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还是他们印象里那个泼辣蛮横的苏宁吗?
“刘嫂子,去打一盆温水,拿干净的布巾来,王大哥,按住虎子的手脚,别让他伤到自己!”
苏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慌了神的夫妻俩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照做。
苏宁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了那个黑色的布套。
她将其在炕边缓缓展开。
一排长短不一、闪着森然寒光的玄铁银针,出现在众人眼前。
“嘶——”
屋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她真有家伙事儿啊!”
“看着怪吓人的,这玩意儿能治病?”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苏宁捻起了一根最细最短的银针。
她的指尖,在灯火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虎子,别怕,姑姑帮你把身体里的坏东西赶走。”她柔声对着昏迷的孩子说了一句,像是在安抚他,也像是在安抚自己。
下一秒,她的眼神陡然变得专注而锐利。
她找准了孩子眉心处的印堂穴,手腕一抖。
“噗。”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那根银针,已经稳稳地刺入了穴位。
不深不浅,分毫不差。
紧接着是人中、合谷、太冲……
她的动作快而精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每一针下去,虎子剧烈抽搐的身体,就平缓一分。
当最后一根针扎入大椎穴时,原本还在不停抽动的虎子,竟然奇迹般地,彻底安静了下来。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像是看到了什么鬼神显灵的场面。
王屠户和刘氏更是捂着嘴,连哭都忘了,生怕一丁点的声音会打扰到苏宁。
苏宁没有停。
她伸出手指,在几根关键的银针尾部,用一种奇特的频率,轻轻弹动。
嗡……嗡……
针尾发出的轻微震颤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本草经注》中记载的一种以气催针的法门,可以最大限度地激发经络,清热开窍。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猛地从虎子的口中爆发出来。
这一声哭,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
“动了,动了,虎子哭了!”刘氏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语无伦次。
王屠户一个熊一样的汉子,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他看着苏宁,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有些发白。
“好了。”
她抬起手,用快得让人看不清的动作,将孩子身上的银针一一拔出,收回布套。
“烧已经开始退了,等会儿让他喝点温水,睡一觉就没事了。”
她话音刚落,刘氏已经扑过去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惊喜地大叫起来:“退了,真的退了,没那么烫了!”
屋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天哪,真的治好了?”
“就用那几根针扎了几下?”
“这……这是神仙手段吧!”
所有看向苏宁的目光,全都变了。
那里面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鄙夷和轻蔑,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震惊、敬畏,和不可思议。
王屠户回过神来,他走到苏宁面前,二话不说,双膝一弯就要往下跪。
苏宁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王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王屠户红着眼眶,声音哽咽:“苏……苏大夫,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我王二牛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
他这一声“苏大夫”,喊得又响又亮。
屋外那些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村民,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宁会医术!
苏宁用几根针,救活了王屠户家快要不行的儿子。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寂静的卧牛村夜色中,迅速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村东头的张家,村西头的李家,还有那些曾经对苏宁指指点点、满脸不屑的人家……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苏宁,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默默地走出了王屠户家。
她家的院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好几个人。
他们看着苏宁走近,纷纷局促不安地搓着手,脸上带着讨好的、又有些害怕的笑容。
为首的,正是之前总在背后说她闲话的吴家婶子。
她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看到苏宁,连忙迎了上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
“宁丫头……不,苏大夫,您回来了?累坏了吧?这是婶子家刚下的蛋,您拿去补补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