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钱有福。
果然,人如其名。
这满身的锦缎,腰间沉甸甸的玉佩,还有那双精明到仿佛能算出人有几根骨头的眼睛,无一不透着“富贵”二字。
“苏老板,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钱有福的笑容,热情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谄媚,又让人如沐春风。
他一开口,整个嘈杂的院子,都安静了下来。
作坊里的妇人们,大气都不敢喘。
她们这辈子,哪里见过这样气派的大人物。
就连一向咋咋呼呼的王屠户,此刻也只是站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带着既兴奋又紧张的神色。
苏宁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但仅仅是一拍。
她很快就稳住了心神。
她知道,从这个人踏进院子的这一刻起,一场无形的较量,就已经开始了。
她不能慌。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镇定。
“钱掌柜谬赞了。”
苏宁微微一笑,不卑不亢。
“不过是乡下人,瞎琢磨出来的吃食,当不得‘绝世’二字。”
她目光平静地迎上钱有福的打量,同时将院子里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妇人们的敬畏,王屠户的激动,还有……守在不远处,抱着剑,身体微微前倾,处于一种随时可以暴起状态的阿野。
有阿野在,她心里就多了一份底气。
“钱掌柜,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苏宁侧了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若是不嫌弃,还请到屋里喝杯粗茶。”
钱有福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个小姑娘,有意思。
面对他这样的身份和阵仗,竟然没有丝毫的局促和贪婪。
反而滴水不漏,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好,好,那就在下就叨扰了!”
钱有福笑着,抬步向屋里走去。
他身后的两个小厮想跟上,却被苏宁不着痕迹地拦了一下。
“我这屋子小,人多了转不开身,还请两位在院里稍候。”
她说着,又对栓子娘道:“婶子,麻烦给这两位小哥倒碗水。”
安排得妥妥当当。
小厮们愣了一下,看向钱有福。
钱有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留下。
苏宁这才领着钱有福和王屠户,进了自家的堂屋。
屋里很简陋。
一张半旧的八仙桌,几条长凳,就是全部的家当。
但这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味。
阿野像个沉默的影子,跟在苏宁身后进了屋,然后就站在了苏宁的斜后方,一言不发,却自成一道无法忽视的屏障。
钱有福的目光在阿野身上扫过,心里微微一凛。
好重的煞气!
这人,绝不是普通村民。
他脸上的笑容,又真诚了几分。
看来,这个苏老板,背景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苏宁给两人倒了茶,是最普通的粗茶。
她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
“钱掌柜今日大驾光临,想必是为了我这百味酱而来吧?”
“苏老板快人快语,那钱某也就不绕圈子了。”
钱有福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热切。
“实不相瞒,我尝过你的酱,此物,只应天上有!”
他先是毫不吝啬地一通夸赞。
然后,话锋一转。
“如此神物,若是流落在外,被那些不入流的小摊小贩糟蹋了,实在是暴殄天物!”
“所以,我今天来,是想跟苏老板谈一笔生意。”
他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
“我想,买断你这百味酱在整个安平县的独家供应权!”
来了。
苏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独家供应权!
她猜到了,但当对方亲口说出来时,那冲击力还是让她呼吸一窒。
旁边的王屠户,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差点从凳子上站起来。
苏宁强迫自己冷静。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热气,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
“哦?独家供应权?”
她抬起头,故作平静地问:“不知钱掌柜,打算出个什么价钱?”
钱有福笑了。
他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苏老板爽快!”
他伸出五根手指。
“这个数,五十两银子。”
王屠户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五十两!
苏宁的心脏,也跟着狂跳了一下。
但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钱有福,等他继续。
果然。
钱有福又补充道:“五十两银子,是每月的定金,只是买下你的‘独家’名头。”
“除此之外,你作坊里生产出来的所有百味酱,我悦来客栈全包了,每一罐,我按……一千文,也就是一两银子的价格收!”
轰!
这个数字,像一道天雷,在苏宁和王屠户的脑子里同时炸开。
王屠户直接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满脸的难以置信。
一罐一两银子。
他们之前卖给那些酒楼,被哄抬到最高,也才一千文。
钱有服竟然把这个炒出来的最高价,当成了日常的收购价。
而且,每个月还白给五十两银子的定金。
这是什么概念?
苏宁的作坊,现在一天能生产三十罐左右。
一天就是三十两。
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两。
再加上那五十两定金……
一个月,将近一千两银子。
一年,就是上万两。
苏宁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滚烫。
她上辈子,辛辛苦苦当社畜,一个月工资才多少?
现在,她有机会,在一个月内,赚到她想都不敢想的巨款。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了,她就能立刻拥有一条稳定得可怕的,日进斗金的财路。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为钱发愁。
盖大宅子,买几百亩地,把弟妹送去最好的学堂,请全天下最好的大夫给娘亲治病……
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
但……
苏宁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理智,在疯狂的诱惑中,拉回了最后一丝清明。
独家。
这个词,是蜜糖,也是枷锁。
一旦签了契约,她的百味酱,就只能卖给悦来客栈。
她将彻底失去定价权和选择权。
如果有一天,钱有福反悔了,要压价呢?
如果有一天,京城里来了更大的酒楼,想出双倍的价钱买她的酱呢?
她都只能干看着。
她将从一个生产者,变成悦来客栈的附庸。
不行。
绝对不行。
“钱掌柜。”
苏宁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沙哑。
“你的条件,很诱人。”
钱有福笑着点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就不信,有谁能拒绝这样的条件。
“但是,”苏宁话锋一转,“我不能答应。”
笑容,僵在了钱有福的脸上。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旁边的王屠户也急了,使劲给苏宁使眼色,“宁丫头,你疯了?”
苏宁没有理会王屠户。
她直视着钱有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独家供应,可以,但不是买断。”
“我们可以合作,我以一个优惠的价格,优先,且足量地供给悦来客栈,比如,市面上我们卖一千文,供给钱掌柜你,可以只收八百文。”
“但,我必须保留向其他人售卖的权利。”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我可以承诺,在安平县内,除了悦来客栈,我不会再向任何酒楼提供百味酱。”
这,是她的底线。
她可以给悦来客栈“县内独家”的地位,但她不能被彻底绑死。
钱有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收起了那副商人的热络,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女。
他想过她会讨价还价。
但他没想到,她会直接掀了桌子,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对她自己更有利的合作模式。
“苏老板,你这是不相信我的诚意啊。”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这不是诚意的问题。”苏宁寸步不让,“这是原则问题,我不能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这时。
院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一个年轻人略带不耐烦的清朗声音。
“钱有福,你磨蹭什么呢?让本公子在这里等你半天!”
话音未落。
一个穿着月白色云纹锦袍的华服公子哥,便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约莫十七八岁,面如冠玉,眉眼精致,只是神情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倨傲。
钱有福一看到来人,脸色瞬间大变。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
“哎哟,县令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县令?
苏宁的心,猛地一沉。
他就是那个新上任的县令?那个让钱老板说是从京城来的公子哥?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年轻的县令,根本没理会钱有福的讨好,他皱着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鼻子动了动。
“什么味道?这么霸道?”
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堂屋的八仙桌上。
那里,为了方便钱有福品尝,苏宁刚刚打开了一小碟百味酱,旁边放着几个白面馒头。
那县令像是没看到屋里还有其他人一样,径直走了进来。
他瞥了一眼那碟黑乎乎的酱料,脸上露出一丝嫌弃。
但那股奇异的香味,又实在诱人。
他鬼使神差地,随手拿起一个馒头,撕了一小块,随意地沾了一点酱,然后丢进了嘴里。
他本是随意一尝。
然而。
就在那酱料触碰到他舌尖的瞬间。
这位年轻县令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不耐、倨傲、嫌弃——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咀嚼的动作,变得无比缓慢,仿佛在确认什么。
随即,他的眼睛,越睁越大。
那张俊美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苍白。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这个味道……”
他喃喃自语,声音都在颤抖。
那不是被美味震惊的反应。
而是一种……仿佛在沙漠里看到了故乡的炊烟,在噩梦中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一般,混杂着巨大的狂喜、悲伤和不敢置信的剧烈情绪波动。
他猛地抬起头,完全无视了旁边的钱有福和王屠户。
一双锐利的,带着风暴的眼睛,死死地锁住了苏宁。
“你!”
他上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像是利刃,要划破苏宁的耳膜。
“这酱,是谁教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