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质问,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钱有福脸上的谄媚笑容僵住了,额头上瞬间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王屠户更是吓得一哆嗦,大气都不敢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苏宁身上。
那年轻的县令,正死死地盯着她。
他的眼神,不再是刚才的倨傲与不耐,而是一种混杂着滔天巨浪般情绪的复杂风暴。有震惊,有狂喜,有悲恸,还有一丝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期盼。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迎面压来。
苏宁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县令?
这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华服公子哥,竟然是安平县新上任的县令?
那个钱有福口中,从京城来的大人物?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但身体的本能,却让她在极致的压力下,保持了最后的镇定。
她不能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那双风暴般的眼睛。
“回……回大人。”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还算平稳。
“这酱……是民女自己琢磨出来的。”
“不可能!”
年轻的县令几乎是咆哮出声,他猛地上前一步,俊美的脸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扭曲。
“这个味道,这个咸中带鲜,鲜后回甘,还有这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天底下,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能做得出来!”
“你到底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他的情绪,已经濒临失控。
钱有福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大人,陆大人,您息怒,息怒啊!”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县令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大人,她就是个乡下丫头,她能懂什么啊,这……这一定是巧合,一定是巧合啊!”
姓陆?
苏宁的心,猛地一沉。
她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阿野。
阿野那块被系统扫描过的玉佩,上面的信息碎片,瞬间在她脑海里炸开。
【镇北侯府信物,持有者:陆……】
陆!
果然是他。
这个新来的县令,和阿野有关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山,仿佛不存在的阿野,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前踏了一步。
就这么简单的一步。
却不偏不倚地,将苏宁大半个身子,挡在了他的身后。
他依旧抱着那把廉价的铁剑,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但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却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将县令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尽数隔绝。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狂怒中的陆县令,动作猛地一滞。
他的目光,终于从苏宁身上,转移到了阿野脸上。
当他看清阿野那张脸时,他先是一愣。
随即,他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似乎,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但阿野身上那股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也无法掩盖的,仿佛从尸山血海里浸泡出来的凛冽煞气,却让他这个久居京城的天之骄子,感到了本能的警惕。
“这是谁?”他冷冷地问。
这个问题,让屋里的气氛,又一次紧张到了极点。
苏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钱有福更是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苏宁抢在所有人前面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他是我请的长工。”
“长工?”陆县令的目光在阿野身上来回扫视,眼中的怀疑更浓了。
这样的气势,会是一个村妇请的长工?
“他叫阿野,早年伤了脑子,不记事了。”苏宁面不改色地继续编,“但我看他力气大,人老实,就留他在家帮忙干点活。”
她把“伤了脑子”和“不记事”几个字,咬得很重。
这是在提醒。
提醒眼前的陆县令,也可能是在提醒阿野。
陆县令盯着阿野看了半晌,似乎想从那张空洞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但阿野的眼神,始终是一片死寂的茫然。
最终,陆县令放弃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苏宁。
那股狂躁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但眼底的暗流,却更加汹涌。
“这酱的方子,你再说一遍,从何而来?”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苏宁知道,简单的“自己琢磨”已经过不了关了。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更加完善的谎言,瞬间成型。
“回大人,民女不敢欺瞒。”
她垂下眼帘,露出一副惶恐又无助的样子。
“我家遭逢大难,爹和哥进山失踪,娘亲疯癫,弟妹年幼,家里米缸见了底,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民女想起,小时候曾见娘亲做过一种味道相似的酱,但娘亲疯了,方子也早就没了。民女只能凭着记忆里的一点味道,没日没夜地试……把家里能找到的豆子、香料,全都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才侥幸……侥幸做出了这个味道。”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
家里的惨状是真的。
娘亲疯了也是真的。
这让她的说辞,听起来有了一种令人心酸的真实感。
果然,陆县令听完,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苏宁,眼神变幻不定。
一个为了养家糊口,拼命复刻母亲味道的孝顺孤女?
这个故事,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破绽。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天底下,真的有如此相似的味道?
他不信。
可眼前这个村姑,眼神清澈,虽然带着一丝惊恐,却并无狡诈。
“你娘……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他追问道,没有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我娘姓柳,是邻村嫁过来的,名字……她疯了之后,谁也不认得了。”苏宁低声回答,心中警铃大作。
他在查探娘亲的来历!
这个酱的味道,难道和她那个疯了的娘亲有关?
钱有福在一旁,已经快要急疯了。
他今天到底是来谈生意的,还是来闯祸的?
他看陆县令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连忙又凑上去,陪着笑脸。
“陆大人,您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您一路车马劳顿,要不……咱们先回县里?这酱,小人给您包上几罐,您带回去慢慢品尝?”
他想赶紧把这位祖宗请走。
再让他问下去,天知道会问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陆县令没有理他。
他的目光,最后在苏宁和阿野的身上,深深地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复杂得让苏宁看不懂。
有失望,有不甘,有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隐藏在最深处的脆弱。
“把酱,给本官装上。”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是是是!”钱有福如蒙大赦,赶紧手脚麻利地跑出去,亲自找了最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把桌上那碟酱,和作坊里新出的几罐,全都打包起来。
陆县令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转身,带着他的人,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苏家小院。
那倨傲的身影,不知为何,竟显得有几分萧索和落寞。
直到那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村口。
屋子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才“啪”的一声,断了。
王屠户一屁股坐回长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的衣服,已经全被冷汗湿透了。
“我的娘诶……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钱有福也是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脸上血色才慢慢恢复。
他看向苏宁,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丝敬畏。
“苏老板,你……你胆子可真大啊!”
他苦笑着,“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就把天给捅破了!”
苏宁没有说话。
她的腿,现在还有点软。
她走到门口,看着院子里被吓得不敢动的妇人们,深吸一口气,扬声道:“大家别怕,没事了,都先回家吧,今天的工钱,明天一早我给大家送过去!”
妇人们如蒙大赦,纷纷散去。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苏宁、王屠户、钱有福,和始终沉默的阿野。
“钱掌柜。”苏宁转过身,看着他,“那位陆大人……”
“嘘!”
钱有福脸色一变,赶紧把手指放在嘴边,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用气声说道:“我的姑奶奶,你可小点声!”
“那位,是新上任的县令,陆景辰,陆大人!”
“他是京城人士,据说是镇北侯府的嫡系公子,是真正天子脚下的人物,不知道怎么会到咱们这个穷乡僻壤来当县令。”
“他脾气古怪,性情难测,你今天能全身而退,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
镇北侯府!
陆景辰!
苏宁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
一切都对上了。
阿野玉佩上的“陆”,镇北侯府,还有这位同样姓陆的县令。
他们,一定是兄弟。
可是,为什么陆景辰看到阿野,却像看一个陌生人?
而阿野,也对这个亲兄弟,毫无反应?
还有那个酱的味道……那个让陆景辰失控的,属于“故人”的味道。
那个故人,到底是谁?
是他们的母亲?
镇北侯府的侯夫人?
一个侯夫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乡野村妇才会做的酱料?
无数的谜团,像一张巨大的网,瞬间将苏宁笼罩。
她感觉自己,好像无意中,一脚踏进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旋涡。
……
当晚。
安平县县衙,后院书房。
陆景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灯下。
书桌上,没有公文,只摆着一个从苏家带回来的,装着百味酱的陶罐。
他没有吃。
只是看着,就好像能透过这普通的陶罐,看到什么人。
一个亲随,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一封盖着京城火漆印的加急信件,恭敬地呈了上来。
“大人,京城来的信。”
陆景辰的眼神,动了一下。
他接过信,拆开。
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信纸的末尾。
那里,只有寥寥数语。
【……弟陆璟之踪迹,经查,其最后消失之地,指向安平县卧牛村。望弟详查,活要见人,死……亦要见尸。】
陆璟。
卧牛村。
陆景辰拿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
薄薄的信纸,被他捏得变了形。
窗外,夜色如墨。
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这个小小的县城上空,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