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里,只剩下他那个青涩又纯粹的,孩子般的笑容。
那不是一个标准的笑。
甚至有些僵硬,有些笨拙,牵动得极不自然。
却像冰封了千年的极北冻土,在万物寂灭的死寂里,终于被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春风,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然后,从那缝隙里,探出了一点点,属于生命的,柔软的绿意。
苏宁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不。
是被人用重锤狠狠地擂了一下。
咚。
沉闷,剧烈。
震得她四肢百骸都跟着一阵发麻。
见鬼了。
她心里冒出这么一句粗俗的咒骂。
不就是个男人笑了一下吗?
有什么大不了的。
长得好看的男人她又不是没见过,系统商城里那些虚拟男模,个个都能帅到让人腿软。
可那些都是数据,是虚假的。
而眼前这个,是活生生的。
一个刚刚还像孤狼一样警惕、凶狠的男人,因为一盘鱼,对她露出了一个笨拙的,毫无防备的笑。
这种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苏宁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她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让她手足无措的气氛。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种平常的,老板对长工的口吻说话。
“好吃就多吃点。”
话说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干。
阿野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
那个短暂的,几乎是错觉的笑容消失了。
他又恢复了那种沉默寡言的模样,低下头,继续用那双修长的筷子,专注地对付着盘子里剩下的鱼肉。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苏宁的一个幻觉。
但苏宁知道,不是。
那种心脏被猛然攥住的感觉,太过真实。
这顿饭的后半段,苏宁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鱼肉的鲜美,似乎也淡了许多。
她时不时地,会用余光去瞥一眼对面的男人。
他吃得很快,但并不粗鲁。
每一块鱼肉都剔得干干净净,没有浪费一丁点。
吃完后,他放下筷子,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苏宁。
不说话,也不动。
像一尊沉默的,忠诚的石像。
苏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快速地吃完最后几口饭,收拾起碗筷。
“我来。”
阿野站起身,很自然地就想从她手里接过那些油腻的碗碟。
“不用,你今天也累了,去歇着吧。”
苏宁几乎是抢一般地把碗筷抱在怀里,快步走向了屋外的水缸。
她需要一点冷水,来让自己发热的头脑冷静一下。
这个男人,太危险了。
不是他身上那种野兽般的杀气危险。
而是他这种无声的,一点点渗透进她生活的姿态,更危险。
他会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会在她遇到危险时挡在前面,会把她的话当成唯一的指令,现在,他甚至会因为她做的一顿饭,对她笑。
他像一张白纸。
而她,正在这张白纸上,一笔一画地,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这个认知,让苏宁的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掌控欲和一丝丝恐惧的复杂情绪。
她一边洗着碗,一边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到生意上。
精盐。
运输。
钱掌柜。
悦来客栈。
一个个关键词在脑海里排列组合。
她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有了钱,才能把家里的房子修好,才能让爷爷奶奶和弟妹过上好日子,才能有足够的实力去寻找失踪的爹和大哥。
至于阿野……
他是一个强大的战力,一个完美的保镖,一个顶级的免费劳动力。
对。
就是这样。
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强调着他的定位。
他只是一个工具人。
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工具人。
仅此而已。
洗完了碗,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海风带着凉意吹进破旧的石屋,吹得桌上的油灯火苗一阵摇曳。
阿野依然坐在角落,怀里抱着他的铁剑,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苏宁坐在床边,借着昏暗的灯火,从怀里掏出今天赚到的那二十五两银子。
两块十两的银锭,和一块五两的碎银。
沉甸甸的,散发着冰凉的金属光泽。
她把银子放在手心,反复摩挲着。
这才是最真实的东西。
是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可不知为何,她脑子里,却总是控制不住地,闪过阿野那个笨拙的笑。
烦躁。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感,涌上心头。
她把银子收好,站起身,在狭小的石屋里来回踱步。
不行。
她不能让事情这么失控下去。
她必须重新确立自己的主导地位。
她必须让他明白,谁才是主人,谁才是发号施令的人。
一个念头,忽然从她脑中闪过。
教育。
对,教育。
她可以教他东西。
知识,是建立阶级和权威最有效的工具。
她走到阿野面前。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立刻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得吓人。
“跟我来。”
苏宁丢下三个字,转身走出了石屋。
阿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夜里的沙滩,和白天完全是两个样子。
没有了喧嚣的人群和炽热的阳光,只剩下温柔的月光,和一阵阵永不停歇的,轻柔的海浪声。
银色的月华,给沙滩和海面,都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光晕。
苏宁停下脚步,海风吹起她的长发。
“我想教你写字。”
她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
她原本的计划,是教他写“阿野”这两个字。
这是她赋予他的名字。
让他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是让他接受这个身份的第一步。
也是在潜移默化地,加深他对自己的服从性。
一个完美的,符合她利益最大化的计划。
阿野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没有回应,像是在等待她下一步的指令。
苏宁在沙滩上寻了一根被海水冲上来的,还算结实的树枝。
她转过身,面对着阿野,和阿野身后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平坦的沙地。
她准备在沙滩上写下那两个字。
可就在她举起树枝,准备落笔的那一瞬间。
她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为什么要教他写“阿野”?
为什么要用一个她随口取的名字,去定义他?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抗议。
那个名字,是把他当成野人,当成工具的符号。
而刚才那个笑容……
那个笑容,不属于一个工具。
苏宁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忽然改了主意。
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荒唐的决定。
她没有写“阿野”。
而是在那片洁净的沙滩上,一笔一画,写下了另外两个字。
苏。
宁。
写完,她抬起头,看向阿野。
“看清楚,这是我的名字。”
她的心脏,跳得有些快。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一种宣告吗?
阿野低下头,看着沙滩上那两个陌生的方块字。
他的脸上,是全然的茫然。
苏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波澜。
她拉过阿野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满了各种她看不懂的厚茧,却很温暖。
被他触碰的瞬间,苏宁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我教你。”
她强装镇定,握着他的手,用他那根修长的食指,在那两个字上,一笔一画地描摹。
“苏。”
“宁。”
她的声音,在海浪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
一遍。
两遍。
阿野很安静,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在沙地上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枯燥的动作。
他的学习能力似乎很差。
苏宁教了七八遍,他似乎还是没能掌握那两个字的结构。
苏宁有些气馁,也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
她松开了他的手。
“算了,今天就到这……”
她话还没说完。
阿野却忽然挣脱了她的手。
苏宁以为他是不耐烦了,想放弃。
却见他默默地,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
他伸出那根刚刚被她握过的食指,在旁边一块干净的沙地上,开始比划。
他很专注。
专注到,连眉头都微微蹙起。
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坚毅的下颌线。
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
第一笔,歪了。
他用手掌抹掉,重新来过。
第二笔,长了。
他又抹掉,继续。
苏宁就那么站着,看着他。
看着他像一个最执拗的学生,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在沙地上,复刻出那两个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符号。
海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苏宁却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团火,正在越烧越旺。
终于。
在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之后。
阿野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头,看向苏宁。
苏宁顺着他的示意,低下头。
在那片被月光浸染的沙滩上。
两个歪歪扭扭,几乎要散架的字,静静地躺在那里。
笔画稚嫩,结构松散。
但,可以辨认。
那是她的名字。
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