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喧嚣,被那戛然而止的琵琶声斩断。
死寂。
然后是掌声。
先是那个武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那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军中汉子,用最质朴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共鸣。
掌声并不整齐,甚至有些杂乱,却透着一股子钢铁碰撞般的铿锵。
这掌声,将大厅里的人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
一拨是站着鼓掌的武人,满脸涨红,胸膛起伏。
另一拨,是坐着不动的文臣与贵胄,他们的脸上,青白交加,写满了难堪与怨毒。
王安道脸上的儒雅面具已经快要挂不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精心筹办的一场宴会,一场本该是敲山震虎的鸿门宴,竟然被一个乡下女人用一首歌,搅得天翻地覆。
苏宁没有理会那些能将人刺穿的视线。
她抱着琵琶,一步一步,走回陆野的身边。
那短短的几步路,她走得格外稳。
陆野放下酒杯,伸出手,自然地接过她怀里的琵琶,随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将苏宁揽入怀中。
这个拥抱,没有丝毫的旖旎。
只有无声的宣告,无声的骄傲,和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心疼。
苏宁把脸埋在他的胸膛。
熟悉的冷冽气息将她包裹,隔绝了所有的恶意。
她赢了。
赢得石破天惊。
但她也把这满堂的权贵,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她心里很清楚,今夜之后,她和陆野在京城的路,只会更难走。
可那又怎样。
有些话,憋在心里会发霉。
有些人,不骂不痛快。
角落里,王思源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杯中猩红的酒液漾起一圈圈涟漪。
他看着被陆野护在怀里的那抹红色身影,非但没有感到被冒犯的愤怒,反而觉得体内的血液都有些沸腾。
够辣。
够野。
这样的女人,驯服起来,才最有成就感。
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身上价值不菲的云锦长衫,端着酒杯,朝着风暴的中心走去。
他的动作,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丞相的独子,这是要亲自下场,为自己的父亲找回颜面了吗?
气氛再度紧绷。
“元帅,夫人。”
王思源走到两人面前,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的,甚至带着些许歉意的笑容。
他先是对着陆野拱了拱手,然后转向苏宁。
“家父治家不严,让安阳郡主惊扰了夫人,实在是罪过,我代她,向夫人赔个不是。”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苏宁从陆野怀里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
这个人,比他那个看起来儒雅的爹,更像一条毒蛇。
“王公子客气了。”苏宁的声音很平淡,“不过是小女儿家之间的玩闹,当不得真。”
“不,当得真。”王思源的视线落在苏宁的脸上,那份温和的笑意之下,藏着一丝黏腻的审视。
“夫人的才情,夫人的风骨,让我大开眼界,一曲《赤伶》,唱尽了风尘悲欢,家国大义,只是……”
他话锋一转,向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夫人这样的奇女子,待在侯府的后院,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的话,暧昧不清,却充满了冒犯的意味。
苏宁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陆野揽着她腰的手,骤然收紧。
“我镇北侯府的后院,够大了。”
陆野开口了。
他的嗓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冰冷,且坚硬。
王思源的笑容一滞。
陆野抬起另一只手,从侍女的托盘里取过一杯酒,递到苏宁的唇边。
“渴了么。”
他没有看王思源,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怀里的女人。
苏宁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驱散了心底最后一丝寒意。
王思源被晾在一旁,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自诩风流,在京城贵女圈中无往不利,还从未受过这等冷遇。
他不死心,继续说道。
“元帅常年征战沙场,或许不懂。京城不比边关,这里的水,很深。有时候,光靠拳头是没用的。我父亲在朝中经营多年,人脉广博,若是夫人有什么生意上的难处,或者想结交些人脉,随时可以来找我。毕竟……”
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我们,才是一路人。”
这话,是赤裸裸的挑拨离间了。
他在暗示,苏宁是个商人,而他,掌控着京城的商业命脉,他们才应该合作,而不是跟着陆野这个只懂打仗的武夫。
苏宁还没来得及说话。
陆野动了。
他没有做什么大的动作,只是将端着酒杯的手放下,然后用那只手,轻轻掸了掸苏宁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王思源。
“我的人,你也配碰?”
一句话。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
平铺直叙,却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压迫感。
王思源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退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被一个人盯着,而是被一头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凶兽,用那双浸透了死亡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挽回颜面,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周围的宾客们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光看王思源那张惨白的脸,就知道他绝对是踢到铁板了。
“我们走。”
陆野不再看他一眼,揽着苏宁,转身就走。
没人敢拦。
他们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路。
王安道快步追了上来,脸上强行挤出笑容。
“元帅,这就走了?宴会才刚开始……”
“告辞。”
陆野只丢下两个字,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苏宁被他护在怀里,跟着他的步伐,走出了这座灯火通明,却处处透着腐朽气息的丞相府。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才缓缓散去。
车厢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一晃而过的灯笼光影,明明灭灭地照在两人的脸上。
“你把人都得罪光了。”陆野忽然说。
苏宁靠在他肩上,闷闷地回了一句。
“你不也是。”
陆野沉默了片刻。
“我不一样。”他说,“我得罪他们,是因为我的位置,你得罪他们,是因为我。”
苏宁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她抬起头,在昏暗中看着他的侧脸轮廓。
“后悔了?”她问。
“没有。”他回答得很快,“我只是在想,以后要看得更紧一点,京城的疯狗,比我想象的要多。”
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公子那样的,在你眼里就是疯狗?”
“他不是。”陆野的嗓音很冷,“他连狗都不如。”
马车一路平稳地回到了镇北侯府。
刚下马车,苏宁就看见管家福伯提着灯笼,一脸焦急地等在门口。
“夫人,您可算回来了。”
福伯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着利落短打,看起来十分精干的年轻人。
是海珍阁的掌柜,刘三。
苏宁心里咯噔一下。
刘三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负责京城所有的生意,她给过死命令,若非天大的事,绝不许他亲自到侯府来。
“出什么事了?”苏宁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问。
“夫人,您之前让小的们留意的消息,有眉目了。”
刘三压低了声音,但那份激动和紧张,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苏宁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让刘三留意的消息,只有一个。
关于她爹和她哥的下落。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去书房说。”
陆野跟在她身后,什么也没问,但他周身那股刚刚缓和下去的气息,又重新变得凝重。
书房里。
福伯关上了门,亲自守在外面。
刘三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恭敬地递给苏宁。
“夫人,我们的人花了大力气,买通了京城牙行里一个快退休的老牙人,据他说,一年前,确实有一批从南方来的劳工,被人用黑市的渠道,秘密买走了。”
苏宁的手指微微收紧,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册子。
上面记录着那个老牙人回忆的零碎信息。
“买家出手阔绰,但行事极为隐秘,不许任何人靠近那批劳工。”
“那批劳工里,好像有一对父子,手艺很好,像是木匠或者机关师,脾气很倔,刚来的时候天天想着逃跑,被打得很惨。”
“最后,那批人好像被送去了西山的一个矿上……”
苏宁的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
时间,地点,人物特征……
都对得上!
她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刘三派人画的一张草图,标注着西山附近几个矿场的位置。
其中一个,用红色的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旁边写着两个字。
私矿。
而在那两个字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此矿,归丞相府所有。”
轰的一声。
苏宁脑子里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了起来。
黑风寨的山匪,被绑架的县令,丞相府的夜宴,还有这批失踪的劳工……
原来,一切的源头,都在这里。
她拿着册子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不是害怕,是愤怒。
是滔天的怒火,和即将喷涌而出的希望。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陆野。
“陆野。”
她的嗓音,出奇的平静。
“一年前,丞相府从黑市买了一批南方劳工,送进了他们在西山的私矿里。”
“其中有一对父子,是木匠,脾气很倔。”
“那是我爹,和我哥。”
她陈述着事实,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锤,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书房里,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但苏宁却觉得,整个房间的温度,正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下降。
她看着陆野。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垂着眼睑,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可他周身的气息,却在悄无声息间发生了剧变。
那不是在宴会上,面对王思源时的那种冰冷的压迫。
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东西。
一种只有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才能磨砺出的,纯粹的杀气。
那杀气,无声无息,却浓稠得几乎化为实质,让书房里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而沉重。
陆野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那双眸子里,最后的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也褪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