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站在原地,整个人都懵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请报馆的头牌?
现在?
元帅刚刚被皇帝宣进宫,生死未卜,侯府上下人心惶惶,躲都来不及,夫人竟然要把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笔杆子请到家里来?
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夫人,这……这万万不可啊!”春杏急得快要哭出来,“那些报馆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万一他们乱写,把咱们侯府……”
“去。”
苏宁只说了一个字。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回过身,那张还带着些许红晕的脸上,所有的柔情和担忧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寒潭般的冷静。
春杏对上她的视线,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忽然明白了。
元帅有元帅的战场,夫人,也有夫人的。
“是!”春杏不再犹豫,重重点头,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苏宁站在门口,看着陆野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
她没有回屋,而是转身走向了安置父亲和大哥的院子。
半个时辰后,京城各大报馆,从最畅销的《京城奇闻录》到专写风花雪月的《丽人坊》,都接到了镇北侯府的请柬。
帖子言辞恳切,只说新上任的侯夫人家中逢变,有天大的冤情,想借各位的生花妙笔,为自己,也为这京城讨一个公道。
这一下,整个京城的报馆都炸了锅。
镇北侯府!
那可是镇北元帅陆野的府邸。
那位刚从鬼门关回来,就一脚踹开侯府大门,又在祠堂里为了新夫人顶撞所有族老的铁血战神。
关于这位新夫人的传闻本就满天飞,有说她貌若天仙,有说她手段狠辣,现在她竟然主动邀请所有报馆的人上门?
这里面,有惊天的大新闻!
一时间,所有自诩为“头牌”的写手们,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带着最机灵的伙计,揣着纸笔,第一时间朝着镇北侯府赶去。
他们既兴奋又忐忑,准备好了迎接一场权贵之间的狂风暴雨。
然而,当他们被管家引入侯府偏厅时,看到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也没有贵妇的盛气凌人。
偏厅里,只燃着几根白烛,光线昏暗。
一个穿着素色布裙的女子,安静地坐在主位上。
她未施粉黛,一张小脸苍白得几乎透明,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
她看起来不像是什么侯夫人,更像一个刚刚遭遇了巨大不幸的,无助的邻家姑娘。
她就是苏宁。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用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手里的一个粗瓷茶杯。
整个偏厅安静得可怕,只有她指尖划过杯壁的,细微的沙沙声。
来的都是人精,一看这架势,立刻就明白了。
今天这场戏,不是要仗势欺人,而是要……卖惨。
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文士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探寻。
“不知夫人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若侯府有任何需要,我等定当效劳。”
苏宁这才缓缓抬起头。
她的眼眶是红的,里面蓄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各位先生,”她开口,嗓音沙哑,带着一丝颤抖,“我不是什么侯夫人。今天请大家来,只是一个叫苏宁的普通女人,想给自己的父亲和兄长,讨一个公道。”
她站起身,对着所有人,深深地,弯下了腰。
“求求你们,救救我们一家。”
这一拜,让在场所有见惯了风浪的“笔杆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位传说中的侯夫人,会用这样一种低到尘埃里的姿态。
“夫人快快请起,有何冤情,您尽管说,我等虽人微言轻,但笔下尚有三分公道!”一个年轻的写手激动地说道。
苏宁直起身,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
她没有擦。
她就让那两行清泪挂在脸上,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从卧牛村的平静生活讲起,讲到父亲和大哥为了生计外出做工,却一去不回,杳无音信。
她讲自己如何散尽家财,一路寻到京城。
她讲自己为了在京城立足,为了能有钱继续打探消息,如何苦心钻研,在海边的小渔村里,用最普通的食材,做出了那种叫“海皇酱”的酱料。
“每一文钱,都是我走遍了多少里滩涂,挖了多少贝壳,才换回来的。”
“每一文钱,都是我爹和我哥的救命钱。”
她的故事里,没有陆野,没有元帅,没有那些惊心动魄的厮杀。
只有一个妹妹,一个女儿,为了寻找失踪的亲人,所做的一切卑微而又坚韧的努力。
在场的人,都被她的话吸引了。
海皇酱如今在京城炙手可可热,他们只知道这是镇北侯府的新产业,却从不知道,这背后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后来呢?”有人忍不住追问。
“后来,我终于打探到了消息。”苏宁的声音陡然转冷,她从袖中拿出了那块黑漆漆的焦炭,高高举起。
“我得知,京中某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私开煤矿,掳掠百姓为奴,我的父亲和兄长,就在其中!”
轰!
偏厅里一片哗然。
私开煤矿,掳掠百姓。
这任何一条,都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罪。
“我求告无门,只能自己想办法……”苏宁的声音哽咽了,“当我找到那座人间炼狱,看到我爹和我哥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呜咽。
那份绝望和痛苦,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一个一直沉默的老先生,颤抖着走上前,拿起那块焦炭,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徽记。
他的手也跟着抖了起来。
“是……是丞相府的徽记!”
丞相府!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脑中炸响。
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原来不是什么权贵争斗,而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丞相,在草菅人命。
所有人都明白了苏宁的用意。
她为什么不提陆野?因为如果这是侯府和相府的争斗,百姓只会当热闹看。
可现在,这是一个受害的平民家庭,在控诉一个权贵的滔天罪行。
这性质,完全变了。
一个年轻记者热血上涌,大声问道:“苏小姐,您就不怕丞相的报复吗?”
苏宁缓缓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可她的回答,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为了我的家人,我什么都不怕。”
“我相信,王法还在。”
“我相信,公道还在人心。”
第二天。
整个京城,疯了。
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都被同一个故事占据。
《孝女千里寻亲,泣血控诉黑心权贵!》
《天价海皇酱背后,竟是一家人的血泪史!》
《是人是魔?京城高官竟私开炼狱,视人命为草芥!》
文章里没有直接点出丞相的名字,但那块焦炭上的徽记,被画得清清楚楚。
茶馆里,说书先生拍案而起,将苏宁的故事改编得荡气回肠。
酒楼里,食客们吃着海皇酱,讨论的却不再是它的美味,而是这酱料背后承载的苦难。
“怪不得这酱这么鲜,原来是拿命换来的!”
“那狗官,简直丧尽天良!”
“走,去丞相府门口,咱们去问问他,还有没有王法了!”
舆论,彻底引爆。
丞相府,一夜之间从高高在上的权力中心,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无数愤怒的百姓围在府外,叫骂声、哭喊声震天,烂菜叶和臭鸡蛋雨点般砸向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丞相,从业以来,第一次,被逼到了如此狼狈的境地。
他成了被告。
被天下人,公审。
皇宫,御书房。
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
老皇帝坐在龙椅上,手里拿着几份不同的报纸,看了又看。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陆野一身朝服,安静地站在下方,身上还带着伤,脸色苍白,身形却依旧挺拔。
“好手段。”
许久,皇帝才放下报纸,说了这么三个字。
“一个弱女子,一张嘴,几滴眼泪,就搅动了满城风雨,让朕的丞相,成了天下公敌。”
“陆野,你这个夫人,不简单呐。”
“陛下谬赞。”陆野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她只是一个想为家人讨回公道的普通人。”
“普通人?”皇帝冷笑一声,“普通人能让你陆大元帅,连兵都不要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奏折都跳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交出兵权,意味着什么!”
“臣知道。”陆野抬起头,直视着天子的怒火,“意味着陛下可以安心,臣也可以安心。”
“你!”皇帝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他当然知道陆野的意思。
他交出兵权,换皇帝彻查丞相。
这是一笔交易。
一笔皇帝无法拒绝的交易。
“滚!”皇帝指着门口,怒吼道,“给朕滚回去,看着你那个好夫人,别再给朕惹出什么乱子!”
“臣,遵旨。”
陆野躬身行礼,转身,没有一丝留恋地走出了御书房。
当陆野回到侯府时,苏宁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份《京城奇闻录》,看得津津有味。
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又恬静。
仿佛外面那场滔天风雨,与她毫无关系。
陆野走到她身后,抽走了她手里的报纸。
“好看吗?”他问。
苏宁回头,看到他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高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了地。
她笑了。
“还行,写得挺感人。”
陆野也笑了。他把报纸揉成一团,随手扔掉,然后俯下身,双手撑在石桌上,将苏宁圈在自己和桌子之间。
“我的夫人,不仅会医人,会经商,还会……杀人于无形。”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一丝欣赏和满满的骄傲。
苏宁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把兵权交了?”她轻声问。
“交了。”
“为什么?”
“为了让皇帝安心。”陆野顿了顿,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补充道,“也为了……我不想再离开你去边关了。”
苏宁的心,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
陆野握住她的手,那只征战沙场、沾满鲜血的手,此刻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万里江山,不如你颦眉一笑。”
他无比认真地说。
“苏宁,以后,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将军。”
轰的一声。
苏宁觉得,自己心里最后的那道防线,也彻底崩塌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主动凑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然而,这温情的一刻,却被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打断了。
“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春杏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手里高举着一份刚刚出炉的报纸,那报纸的标题,用血红的大字印刷,触目惊心。
苏宁松开陆野,接过了报纸。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惊天丑闻,镇北侯府美颜膏竟是毁容毒药,安平伯爵府小姐已成第一名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