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西市,一如既往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干货与新鲜蔬果的混合气息,而在这纷繁的气味中,一股醇厚的酒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蜜,正悄然吸引着南来北往的人群。
李三郎的酒肆,便开在西市一个颇为热闹的角落。他本是南阳人氏,祖上曾在武帝时期做过地方酒官,家中藏有几本残破的酿酒古方。后来朝廷酒榷废弛,他便带着家传的手艺来到长安讨生活。与别家酒肆不同,李三郎的酒,以“曲”制胜。
“三郎,今日可有新酿的‘新丰酒’?”常客张屠户粗着嗓子喊道,手里还提着刚宰好的半扇猪肉。
李三郎笑着迎上去:“张大哥来得巧,昨晚刚蒸了一窖,用的是新收的粱米,还有我秘制的‘麦曲’,比往日的更醇厚些。”他口中的“麦曲”,便是《方言》中所记载的“”之一种,以关中特产的冬小麦为料,在特定的时节,经过浸、蒸、晾、霉等数道工序,制成饼状,待其内部菌丝丰满,方可用作酒母。这制曲的手艺,是李家吃饭的根本,从不轻易示人。他深知,这小小的曲饼,便是酒之“魂”。正如《汉书·食货志》所记的比例,“一酿用粗米二斛,麴一斛,得成酒六斛六斗”,这其中的配比与火候,全凭经验拿捏。三郎曾听父辈说,早年武帝“初榷酒酤”时,官府垄断了曲的制作与售卖,那时的酒,滋味可比现在单调多了。幸好,如今朝廷不禁,他才能凭着这手好曲,在长安立足。
酒肆后院,几个伙计正忙着。一人负责将蒸熟的米饭摊开晾凉,另一人则小心地将碾碎的麦曲均匀拌入。李三郎不时上前指点:“曲要拌匀,莫要贪多,多则酒苦;少则发酵不力,酒淡如水。”他望着那堆积如山的酒曲,心中也有些感慨。前日他去城郊的一个老友处,竟尝到了一种从未喝过的酒,色如琥珀,果香浓郁,入口微酸而后甘。老友神秘兮兮地告诉他,那是用西域传来的“蒲桃”(即葡萄)所酿。“张骞通西域带回来的种子,如今在凉州、关中一带已有零星种植。我也是偶然得之,试着酿了几瓮,没想到滋味如此独特。”老友说。三郎当时便惊为天人,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寻些葡萄籽来,也试着酿造这种“蒲桃酒”。他想起近日城中流传的说法,魏王曹丕似乎也极爱此酒,还曾写信给吴监,盛赞其“甘于曲蘖,善醉而易醒”。看来,这西域佳酿,假以时日,必能在中原风行起来。中国人这舌尖上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
与李三郎酒肆的热闹相比,城东王媪的糖坊则显得沉静许多。王媪的糖坊,专做“饴”与“饧”,也就是《方言》中所说的“江东称为糖”的麦芽糖。此时正值十月,天气渐寒,正是制作“京饧”的好时节。崔实的《四民月令》中便有“十月先冰冻,作京场,煮暴饴”的说法。
坊内,几口大锅正冒着腾腾热气。锅中翻滚着的,是用稻、粱、黍混合浸泡、生芽、晒干后熬煮出的浓稠汁液。王媪手持长勺,不时撇去浮沫,眼神专注。她的饴糖,在长安小有名气,清者为饴,色泽淡黄,晶莹剔透,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稠者为饧,色深褐,黏性更大,常被用来制作各种点心,或是作为贵重礼品赠送。
“媪,今日的‘清饴’可好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轻声问道,她是附近大户人家派来采买的。
王媪点点头,用一根细竹筷沾了些锅中的糖液,放入冷水中一激,取出一尝,满意道:“差不多了,起锅!”她告诉小姑娘:“这饴糖,看着简单,实则不然。选料、生芽、火候,一步也错不得。《诗经》里说‘周原既膴,堇荼如饴’,可见咱们老祖宗早在周代就懂得这甜蜜的滋味了。”她又指着一旁已经冷却切块的饧糖,“那便是稠者,叫做饧。冬日里,揣上一块,既能暖身子,又能解乏。”
小姑娘好奇地拿起一块,放入口中,一股浓郁的米香夹着醇厚的甜味在舌尖化开,不由赞道:“媪做的糖,就是比别家的香甜。对了,前几日听我家夫人说,南边好像有一种用‘甘蔗’榨出的糖,颜色雪白,不知是真是假?”
王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甘蔗制糖?我倒是未曾见过。只听祖辈说,南方有甘蔗,其汁甘甜,可直接饮用。若能熬制成糖,那滋味想必更胜一筹吧?”她心中也泛起了嘀咕。《楚辞》中“柜妆蜜饵,有餦餭些”的记载,说明战国时便用蜜和糖制点心了,那时的糖,想必也是这麦芽糖。至于那甘蔗制的糖,究竟是何模样?是如《齐民要术》中所载的“白糖法”、“黑糖法”那般,还是另有其法?她听说,关于这蔗糖的来历,说法不一,有人说是远在唐代,也有人说近年在交趾、岭南一带已有零星尝试。王媪叹了口气,心想这世间的学问真是无止境,这酿酒制糖的技艺,也如这世道一般,在官府的“榷”与“放”之间,在民间的“承”与“创”之中,不断流转,不断精进。
夕阳西下,李三郎的酒肆飘出阵阵新酒的醇香,引得路人驻足;王媪的糖坊也飘来了麦芽糖特有的甜香,温暖了冬日的黄昏。长安城的这一角,酒香与糖甜交织,不仅滋养着百姓的口腹,也默默书写着东汉时期经济生活中,那充满活力与智慧的民间篇章。而那酒曲的改良,葡萄的引种,以及对甘蔗制糖的朦胧向往,都预示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未停止过对美好生活滋味的探索与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