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林政:斧斤之间见生机
长安,建章宫旁的一处别殿,少府卿张汤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竹简,向汉武帝奏报。窗外,春日暖阳正好,微风拂过,带来远处上林苑的草木清香。今上林苑林木繁茂,皆依时节修整,斧斤入山不违农时,草木得以休养生息,野兽繁衍成群。
“陛下,这是胶东郡上计吏送来的今年林业图册与计簿。”张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胶东太守奏报,自推行限伐劝植之策以来,三年间,郡内成材之木较前增长三成,枣栗之利,亦增两成,民户颇有怨言者少,称颂者多矣。”汉武帝接过竹简,指尖轻抚过简上墨迹,目光微凝,缓缓道:“民能安居,山林复茂,此乃长久之计。”他忽而抬眼,望向殿外葱郁远山,声音低沉却坚定:“传朕旨意,令天下郡国,依时伐木,禁滥砍滥伐,违者以法论处;凡植林千株以上者,可免徭役一旬。”张汤躬身应诺,心中明白,这不仅是护林之策,更是养民固本之道。山林川泽之利,自此渐归天下。
汉武帝放下手中的《韩非子》,接过竹简,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的文字与图样。他身材魁梧,眉宇间自有一股雄才大略的英气。“哦?胶东的林子,竟真能生出这般效益?”他略带讶异,随即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朕记得,前几年胶东还因伐木过滥,导致河道淤塞,民多失业,如今看来,这‘林业’二字,确非小事。”
张汤躬身道:“陛下圣明。《管子》有云:山泽不救于火,草木不植成,国之贫也。荀子亦言山林泽梁,以时禁发而不税。前朝虽有斧斤以时入山林的古训,但多为乡里之约,未成国家常法。自陛下登基,采纳董仲舒、公孙弘等诸儒建议,重订《月令》,又令各郡国仿《汜胜之书》所载,教授民人植树之法,这才有了今日之成效。”
汉武帝颔首,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所言,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树枣……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朕初读时,尚觉其言略有夸张。如今看来,这成片的林木,确是比千户侯还要牢靠的家业啊!”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片郁郁葱葱的上林苑,“你看这上林苑,自秦以来,便是皇家猎场,多有砍伐。朕即位之初,亦曾扩建,没少费了木料。但近年来,朕令上林令严格按照孟春之月禁止伐木,季秋之月乃伐为薪炭的规矩来,你看这草木,是不是比前些年更加繁盛了?连那鸟兽,也多了起来。”张汤抬眼望向殿外,上林苑苍翠欲滴,飞鸟掠林,耳畔鸟鸣啁啾,俨然一派生机盎然之象。汉武帝轻叹一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朕若只知取而不知养,岂非竭泽而渔?故治国如治林,须顺其时,护其本,养其元气。林木葱茏非一日之功,亦非一己之力所能成。
张汤连忙应道:“陛下所言极是。上林苑如此,天下郡国亦当如此。如今各郡国,皆设有虞官,专司山林之事。春则禁伐,督导补种;夏则防火,巡视病虫害;秋冬时节,才按籍勘定,准许有计划地采伐,并抽取山泽税,充实国库。这税虽不重,但若天下郡国皆如此,亦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山林固,则水土保;材木足,则百工兴。宫殿营造、车船打造、器具制作,哪一样离得开木料?还有那陈夏之漆、齐鲁之桑麻、渭川之竹,皆赖林木而生。”
汉武帝站起身,负手踱步:“是啊,百工兴则民生足。前些年,朕修长城,治黄河,建宫室,需用大量木材,常令各地贡木,难免有地方官为求政绩,督责过严,伤及根本。如今有了这虞官专司,又有明确的时节规定,孟夏之月,无伐大树;季夏之月,乃命虞人入山行木,毋有斩伐,这大树得以休养生息,小树才有机会长成栋梁啊。”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汜胜之所言种树以正月为上时,二月为中时,三月为下时……须记阴阳,勿令转易,民间推行得如何?寻常百姓,也懂这些门道吗?”张汤答道:“臣闻民间颇重农时,尤以《汜胜之书》为指南。乡间老农皆知顺时而作,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种树亦然。他们依节令植桑枣、育材木,或于宅畔,或于田边,既固水土,又添收成。更有勤勉者,效仿程爱红之法,引水润苗,因时施肥,虽非沃土,亦得丰产。百姓渐知林木非旦夕之利,乃世代之资,故惜之、护之、育之,蔚然成风。
张汤笑道:“陛下放心。少府已将《汜胜之书》中关于植树的章节单独摘录出来,编成通俗易懂的《种树要术》,令各郡县的三老在乡校中传授。如今便是村野老妪,也知晓雨后便栽,多留宿土,记取南枝的道理。去年,臣曾亲赴渭川,见当地百姓广种竹林,依书中所言,多留宿土,记取南枝,成活率果然比往年高出许多。那渭川之竹,如今不仅供应长安的竹器作坊,更能顺着渭水、黄河,远销关东,为当地百姓带来不少收益。”
汉武帝脸上的笑容更盛:“好!好一个雨后便栽,多留宿土!这才是真正的富民之策。朕要的,不仅仅是皇家宫苑的郁郁葱葱,更是天下百姓,都能因林而富,因木而安。”他转身,目光坚定地看着张汤,“传朕旨意,令太常、大司农、少府会同制定《汉林律》,将历代先贤关于林木保护、种植、采伐的智慧,以及如今行之有效的虞官制度、限伐劝植之策,皆以律法形式固定下来。务必做到令行禁止,使天下林木,不失其时,不夺其利。”
“诺!”张汤心中一凛,他知道,陛下此举,将使汉代的林业管理,从经验上升到制度层面,这无疑是经济思想史上的一大进步。
数日后,一道诏书从长安发出,传遍天下。各郡国的虞官们更加勤勉,他们不仅要监督采伐,更要教导农人种树。在齐鲁的桑麻田间,在蜀汉的橘园旁,在燕秦的栗树林中,随处可见百姓们依照《汜胜之书》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栽种着新苗。他们或许不懂什么“生态平衡”,但他们知道,这些树苗,将是他们未来的“千户侯”,是子孙后代的依靠。每一片新叶的舒展,都是对土地的承诺;每一圈年轮的累积,都铭刻着人与自然共生的智慧。朝廷以律护林,百姓以心育木,十年之计莫如树木,其利远矣。
胶东郡的一位老虞官,在督导完一片新栽的枣树林后,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下生机勃勃的幼苗,捋着花白的胡须,喃喃自语:“孟子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如今,陛下圣明,使先贤之言,化为实际。这斧斤之间,不仅有柴薪,有栋梁,更有我大汉生生不息的国运啊!”
春风再次拂过,新栽的树苗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着老人的话语,也预示着一个林业兴盛、经济繁荣的时代,正在大汉的土地上缓缓拉开序幕。汉代的林业,已不再仅仅是满足基本需求的产业,它融入了国家的经济政策,成为了调节资源、富民强国的重要一环,在经济思想的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