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屯田歌 邓艾计安邦
时值魏晋更迭之际,中原板荡,民生凋敝。自汉末黄巾蜂起,董卓乱政,战火连绵数十年,昔日沃野千里的中原与江淮地区,已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土地荒芜,流民失所,不仅百姓嗷嗷待哺,就连雄踞北方的曹魏政权,亦时常为军粮转运之艰难而蹙眉。彼时,虽有建安文学的慷慨悲凉,掩不住的却是整个社会经济的残破与凋敝。
就在这风雨飘摇,人心思定的年代,一位兼具文韬武略与经济洞见的能臣,正悄然登上历史舞台,他便是邓艾。邓艾,字士载,其貌不扬,却心怀丘壑。他早年丧父,家境贫寒,却凭借着一股韧劲,苦读兵书与典籍,尤其对水利与农事有着异乎常人的关注。
当朝廷将目光投向东南,意图伐吴之际,粮草的筹措与运输,便成了摆在决策者案头最棘手的难题。正是在此时,时任尚书郎的邓艾,怀揣着他深思熟虑的《济河论》,踏上了前往许昌的路,准备面见太傅司马懿。
“太傅,”邓艾在司马懿面前,侃侃而谈,目光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淮南、淮北之地,田良水少,诚不足以尽地利。若能开河渠,引水浇溉,则不仅可以大积军粮,更能通运漕之道,此乃长久之计,亦为伐吴之基石。”
司马懿,这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听完邓艾的论述,眼中精光一闪。他深知粮草对于军事行动的重要性,更明白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邓艾的计划,不仅切中时弊,更展现了其长远的战略眼光。“士载之策,深合我意。此乃安邦定国之良谋!”司马懿抚须颔首,当即拍板同意。
于是,自正始二年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淮南、淮北屯田工程便拉开了序幕。邓艾亲自督工,“开广漕渠”,一时间,淮水两岸,人声鼎沸,锄头与铁锹的碰撞声,伴随着河渠中潺潺的水声,奏响了一曲恢复生产的希望之歌。数年后,当漕渠贯通,“每东南有事,大军兴众,泛舟而下,达于江、淮,资食有储而无水害”。这条水上生命线,不仅滋养了两岸的农田,更为日后的军事行动提供了坚实的后勤保障。
邓艾的目光,并未仅仅停留在漕运之上。他更深知,要稳固淮南,对抗东吴,必须建立一个能够自给自足的军事经济体系。于是,一项更为宏伟的屯田计划在他心中酝酿成熟,并很快付诸实施。
他提议,利用边防军在淮河两岸大规模屯田,“五里置一营,且佃且守”。这便是后世所称道的“军屯”制度的精妙运用。具体而言,在淮北屯兵二万,淮南三万,共计五万人。邓艾创造性地提出了“十二分休”的制度:战时,则一万人务农,确保粮草供给不辍,四万人出征作战,以壮军威;平时,则一万人轮休整顿,养精蓄锐,四万人全力投入农耕,深耕细作。如此一来,兵农合一,战守兼顾,既解决了兵源问题,又保障了军粮供应,堪称一举多得的奇思妙想。
岁月流转,数载耕耘,昔日的荒滩野岭,如今已是“自寿春到京师,农官兵田,鸡犬之声,阡陌相属”。那连绵不绝的田垄,如同大地的经纬,编织出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炊烟袅袅,取代了战火烽烟;禾苗青青,预示着丰收的希望。淮水两岸,不再是荒凉的前线,而变成了曹魏政权稳固的粮仓和坚实的屏障。
邓艾的屯田成效,用数字足以说明其辉煌。他精确地计算过,“计除众费”之后,这四万名耕作的士兵,每年可以完成生产五百万斛米的惊人任务!分摊下来,每人年产一百二十斛米(当时两斛为一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即便是十万大军出征,以此储备,连战五年,仍有饭吃!如此雄厚的物质基础,让曹魏的伐吴大计,有了无往而不利的底气。
当年魏武帝曹操,在许下屯田,“得谷百万斛”,奠定了曹魏霸业的根基。如今,邓艾在淮上的屯田,其规模与效率,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曹操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抚掌赞叹:“用此法攻打吴国,无往而不利!” 魏廷上下,对邓艾之计亦深以为然,遂依计而行,国力日渐强盛。
邓艾屯田的巨大成功,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当时的中国社会激起了层层涟漪。吴、蜀两国见状,亦纷纷效仿,试图在自己的国土上复制这一成功模式,以增强国力,与曹魏抗衡。一时间,屯田之风,在三国并立的格局下,竟蔚然成风。
曹魏的屯田政策,在邓艾等人的推动下,已然发展得颇为全面。它不再局限于中央直接掌控的区域或烽火连天的前线,即便是在相对安定的后方,如关中(陕西)之地,亦广开屯田。凡有流亡之民聚集耕种之处,朝廷便会派遣一名屯田都尉前往管理,督导农桑,恢复生产。这种由点到面,遍及全国的屯田网络,构成了曹魏政权经济体系的重要支柱。
然而,任何制度的背后,都潜藏着其固有的矛盾与隐患。邓艾的淮上屯田,亦是如此。
追溯历史,春秋时期,作战者多为贵族;汉代实行征兵制,作战者为负有兵役义务的平民百姓。而今,曹魏的军屯,则呈现出一种截然相反的景象:由军队士兵种田,而非农民当兵。他们所耕种的土地,多在战争前线区域,乃是历经战火洗礼后的无主荒田。这些田地,名义上属于国家政府,人民并无私有土地权;而辛勤劳作的收获物,也尽数归于军队,而非属于耕种的士兵私人。
于是,一个深层次的问题便浮现出来:
从社会法律层面而言,这些士兵,更像是国家的依附人口,他们缺乏普通公民所享有的自由与权利,其身份更接近于一种特殊的“军户”。
从经济学角度审视,则更为尖锐:耕种者(士兵)没有对土地的所有权,更没有对劳动成果的自由支配权。他们如同勤劳的耕牛,却不能自主享用自己耕耘的果实。这不禁让人想起西汉末年王莽改制时,将土地收归国有,实行“王田制”,最终导致“耕者无其地”的困境。如今,曹魏的军屯,虽然在形式和目的上与王莽的改革大相径庭,但其在“田地属于政府,种者无所有权”这一点上,却有着某种相似的困境,可谓“耕者有其劳,而无其地,亦无其果”。
这种制度,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如战乱频仍、急需集中资源以应对危机之时,无疑展现了其强大的效率和生命力,邓艾的成功便是明证。它能够迅速集结人力物力,恢复生产,保障供应,稳定政权。然而,当社会逐渐趋于安定,当个体对私有财产的渴望日益增长,这种“种者无所有权”的模式,其内在的激励机制不足、压抑个体积极性的弊端,便会逐渐暴露出来,成为社会发展新的阻碍。
邓艾以其卓越的军事才能和经济智慧,通过淮上屯田,为曹魏帝国注入了强大的活力,他本人也因此功绩卓着,后来更以骁勇多智,率军攻灭蜀汉,后主刘禅出降,邓艾遂官封太尉,增邑二万户,封子二人亭侯,各食邑千户,达到了个人功业的顶峰。
然而,当他站在权力之巅,回望那片他亲手耕耘出的淮上沃野时,不知是否会想到,他所创立的辉煌制度背后,那“耕者无其地”的隐忧,终将在历史的长河中,引发新的变革与阵痛。魏晋时期的经济画卷,正因这些闪耀的智慧与深刻的矛盾,而显得愈发波澜壮阔,引人深思。
淮上的屯田歌,还在风中传唱,而历史的车轮,正裹挟着这些经济思想的火花与尘埃,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