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的夏夜,暑气尚未完全消退,秦淮河畔却已不复白日的喧嚣,唯有晚风拂过柳梢,送来远处稻田里隐约的蛙鸣。太史令韦昭踏着月色,缓步走回府中,案上摊开的竹简,正是他奉命整理的《吴书·食货志》初稿。烛光摇曳,映照着他略显疲惫却目光炯炯的脸。
“民无饥岁……冯熙此语,诚不我欺啊。”韦昭喃喃自语,手中狼毫悬而未落。他想起白日里,从毗陵归来的老吏向他描述的景象:“……男女布野,禾苗茁壮。陈都尉与顾都尉初至时,此地还是沼泽荒丘,如今已是沃野万顷,仓廪丰实。百姓虽有徭役,然衣食无忧,小儿绕膝,歌声不绝于田埂。”
那老吏口中的毗陵,正是赤乌年间诸葛瑾之子诸葛融,与新都都尉陈表、吴郡都尉顾承共同率领数万部曲男女会佃之地。这并非孤例。韦昭的思绪飘向了更广阔的吴土。
长江以北,满宠曾觊觎的那片吴军屯田,如今已是稻浪翻滚。当年孙权遣兵数千家在此佃种,秋日里金黄的稻穗压弯了腰,男女老少在田间忙碌,虽有魏军袭扰之虞,但在严密的屯卫兵守护下,这片江北的粮仓日益稳固。守将周泰之子周邵,继承父志,不仅治军严明,更亲自下田督导农时,深得屯民拥戴。他常对部下说:“守土固疆,先在足食。我等荷国之重,既要能战,亦要能耕。田畴即战场,稻粟即甲兵!”
庐江郡,吕蒙当年受赐的寻阳屯田六百户,如今已扩展至数千户。其子吕霸虽非将才,却谨守父训,督率部曲,勤谨农事。每年秋收之后,除上缴府库的租粮,余下的粮食足以让屯田之家过上殷实的日子。当年吕蒙从曹魏俘获的数万人口,历经数十载,早已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成为吴国坚实的子民。他们中有人曾是北方流民,如今在吴地的屯田制度下,有了自己的土地(或曰“份田”),有了安稳的生活,提及孙权的恩德,无不感激涕零。
这一切,都源于那位“大皇帝”——孙权对农耕的异乎寻常的重视。韦昭翻开另一份竹简,上面抄录着华核疏谏末帝孙皓的文字:“……大皇帝览前代之如彼,察今势之如此,故广开农桑之业,积不訾之储……”他轻轻点头,华核所言极是。想那黄武五年,陆逊因所在少谷,上表请诸将增广农亩。孙权不仅欣然应允,更以身作则,“亲自受田,车中八牛以为四耦”。一国之君,竟将驾车的牛用于农耕,这份姿态,深深激励了吴国上下。
“今孤父子亲自受田……亦欲与众均等其劳也。”韦昭仿佛看到了当年孙权在田埂上,手持耒耜,与农夫一同劳作的身影。帝王尚且如此,文臣武将自然纷纷效仿。陆逊在荆州,亲自督导农桑,“务农重谷,国之上务”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朱桓在濡须,部曲万口,妻子尽识,他将俸禄产业与将士共分,其部曲亦是且耕且战,军营与田庄融为一体,军民相得,乐在其中。
韦昭的笔尖终于落下,在竹简上写下:“吴自大帝统业,深鉴汉季丧乱之由,务在劝课农桑,增殖户口。于是,诸将列屯,军民并作,东起吴会,西及荆襄,北至江淮,南暨岭表,皆有屯田之设。或兵屯于边徼,以固疆圉;或民屯于内地,以足仓储。”
他停顿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那些辛勤劳作的身影:有披甲持戈、间隙耕作的士兵,有扶老携幼、开垦荒蛮的屯田民,有以身作则、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将领,更有那位以帝王之尊、亲耕籍田的孙权。正是这些人的共同努力,才造就了冯熙笔下“谷帛如山,稻田沃野,民无饥岁”的强盛吴国。
然而,一丝隐忧也悄然爬上韦昭的心头。他想起了另一些记载:孙权晚年及之后,常有将屯田赐与臣属之事。吕蒙得寻阳屯田六百户,只是开始。后来,功臣宿将、皇亲国戚,多有受赐屯田者。这些被赐的屯田,往往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私有化,管理松弛,租税日减,甚至出现了土地兼并、流民复起的苗头。“……由于东吴常将屯田赐与臣属,因此使屯田易于衰败。”这句是他准备写入“史评”部分的话。
烛光下,韦昭的眉头微微蹙起。盛极而衰,物之常理?他不敢深想,只能将这份忧虑暂时压在心底,继续手中的笔耕。至少,他要将这“民无饥岁”的黄金时代,真实地记录下来,为后世留下一段江表屯田的辉煌篇章。
他写道:“屯田之兴,实系国本;赋敛有度,则民不苦;徭役以时,则众无怨。如此则国用可足,而百姓亦安其业。是以吴虽偏安,然仓廪实而甲兵足,足以抗魏蜀者,良有以也。然其后渐弛,赐予无节,豪强兼并,屯户流散,昔之沃土,多成荒芜。及孙皓肆虐,赋役繁苛,农政崩坏,国本遂摇。故知创业守成,惟在勤俭为民;若忘根本,虽盛必衰。此兴亡之鉴,后世不可不察也。
窗外,蛙鸣依旧,似乎更响亮了些,仿佛在为这来之不易的丰饶岁月,奏响着一曲悠长的赞歌。而这赞歌背后,潜藏的暗流与隐忧,正考验着这个庞大帝国的未来。韦昭知道,他的《食货志》,不仅要记载荣光,也要警示来者。他合上竹简,指尖抚过“食货”二字,夜风穿堂,烛火摇曳如思。那微光映照的不仅是过往的功绩,更是治乱兴衰的镜鉴。他凝神望着案前未干的墨迹,心中默念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不仅是对盛世的礼赞,更是对执政者的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