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之治的余晖与阴影
建康的宫阙,在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的冬日里,似乎还残留着宋公刘裕北伐大胜的赫赫威仪。然而,仅仅两年后,这位出身寒微、凭借赫赫战功与简朴政风赢得民心的南朝宋开国之君,便在永初三年(公元422年)溘然长逝。
遗诏传位于太子刘义符,是为宋少帝。
少帝刘义符,登基时年方十七,正是血气方刚却又不谙世事的年纪。
他自幼生长于深宫,虽非昏庸暴戾之徒,却耽于逸乐,对父皇留下的江山社稷与艰辛苦民缺乏足够的认知和责任感。史载其“游戏无度,狎昵群小”,常常在后园开设酒肆,亲自酤卖,以为笑乐;又或与左右亲信乘船游湖,通宵达旦,全然不顾国丧期间的礼仪,更遑论朝政。
刘裕临终前,曾委以徐羡之、傅亮、谢晦、檀道济等顾命大臣辅政。这些老臣,皆是跟随刘裕出生入死、深知创业艰难之人。
他们眼见少帝如此行径,忧心忡忡,屡次劝谏,却收效甚微。刘义符在位两年间,朝政渐趋荒废,刘裕时代好不容易积攒下的清明政风与复苏经济的势头,开始受到侵蚀。
地方官吏的劝农积极性受挫,民间虽仍受惠于刘裕时期的轻徭薄赋,但对这位新君的失望情绪已在悄然蔓延。农田里的耕牛依旧在劳作,但农夫们偶尔抬头望向建康的方向时,眼神中已多了几分迷茫与不安。
国库虽尚充裕,但少帝的奢靡用度与对政事的懈怠,无疑是在透支着刘裕留下的政治与经济遗产。
景平二年(公元424年),徐羡之、傅亮等人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刘义符“德业不建,社稷将倾”,为保刘宋江山,决定行废立之事。
他们联合手握兵权的檀道济,以太后名义废刘义符为营阳王,不久后将其弑杀。
随后,迎立刘裕第三子、宜都王刘义隆入京继位,改元元嘉,是为宋文帝。
刘义隆继位时,年方十八,却已展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睿智。他深知自己是在顾命大臣的拥立下登基,皇权旁落,危机四伏。
但他更明白,父亲刘裕辛苦打下的江山,绝不能毁于一旦。
他继位之初,一方面隐忍待时,积蓄力量,最终以雷霆手段铲除了徐羡之、傅亮、谢晦等权臣,将皇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另一方面,他“善承父志”,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恢复和发展经济上,致力于重现乃至超越义熙年间的繁荣景象。
文帝刘义隆深刻理解农业是国家之本。从元嘉初年起,他便多次下诏强调农桑的重要性。元嘉八年(公元431年),文帝诏令各郡县地方长官,务必“敦劝农桑”,要让“地无遗利”,即便是荒山野岭,也要尽力开垦。
为了鼓励农民生产,他还规定每年要在地方上评选出“模范农民”,予以表彰和奖励,树立榜样,激发百姓的耕作热情。
在赋役政策上,文帝严格遵行了刘裕时期轻徭薄赋的原则,并根据实际情况,多次减免租调。元嘉元年,他刚一即位,便下诏减免荆州、湘州百姓租调之半,以纾解这些地区的民困。
元嘉十二年,因丹阳、淮南、吴兴、义兴等地遭受严重水灾,连首都建康都一度全城水浸,文帝当即下诏赦免这些受灾郡县百姓所欠的赋税。
元嘉十七年,文帝更是颁布了一道范围广泛的减免诏令:以前政府配给扬州与南徐州百姓的田地、口粮、种子,以及兖州、豫州、青州、徐州等连年征战地区百姓须缴纳的租谷,全部减免半数。对于那些歉收五成以上的地区,则全部免除租谷。
同时,他还下令从宽处理百姓积欠的各种款项,禁止私人或官府垄断山泽之利的地区要解禁,让百姓能够从中获取资源;废除征用老弱服役的措施,要求一切法令都要从宽处理,力求公平公正。
这些举措,如春雨般滋润了百姓的心田,极大地减轻了他们的负担,提高了生产积极性。
根据《宋书·王弘传》记载,文帝还对人民的服役年龄作了一次重要且合理的调整。依照旧制,男丁十三岁就要服半役,十六岁则服全役。这对于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少年而言,负担过重。
元嘉初年,在王弘等人的建议下,文帝将其调整为:十五至十六岁为半丁,服半役;十七岁为全丁,服全役。这一调整,体现了文帝对百姓疾苦的体恤,也更符合生理规律和社会公平原则,减轻了少年家庭的劳役压力。
文帝亦如乃父刘裕一般,高度重视对灾民的救济工作,每逢灾荒,往往慷慨施赈。元嘉十二年那次大水灾,除了减免租调,文帝还紧急从其他州郡调拨数百万斛米粮,用以赈济丹阳、淮南等灾区,帮助灾民渡过难关。元嘉二十年,又有州郡遭遇水灾,文帝立即派遣使者前往灾区,开仓放粮,赈济抚恤,并拨发粮食和种子,帮助灾民恢复生产。
元嘉二十五年,因多地冰雪经旬,导致柴薪粮食价格飞涨,百姓难以承受,文帝便命令建康及秣陵县的营署,直接向贫困百姓拨赐柴米,解燃眉之急。这些及时有效的救济措施,使得百姓在灾年也能得到基本保障,社会得以稳定。
从刘裕义熙年间(公元405年起)到文帝元嘉末年,这四十多年时间,是南朝历史上赋役最轻、百姓生活相对安定的黄金时期。
《宋书》的两篇史评,对此给予了高度评价。《良吏传序》中说:高祖刘裕出身平民,深知民间疾苦。他在义熙年间入朝为相,便留心吏治。
虽然两次北伐耗费巨大,未能大幅宽减赋役,但已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努力。他本人生活极为俭朴,清心寡欲,不重声乐舆马之饰,因此才能连年出征而国用不匮。太祖文帝刘义隆幼年时便显宽仁,继位后,元嘉七年宋军曾攻占虎牢、洛阳等地,大军出征,军费皆出自国库,并未额外征用民众服役或加重赋税,因此国内安宁。
他执政三十年来,只征收正额赋役,无额外需索。人民得以安于本业,地方官六年一任,虽未能做到家给人足,但也无人死于饥寒。城乡之间,歌谣舞蹈,人群聚集,确是刘宋一朝的盛世景象。
另一篇史评在孔季恭、羊玄保及沈昙庆等传后的评语中写道:自从义熙十一年(公元415年)刘裕平定司马休之,取得东晋政权核心权力后,直至元嘉末年,共三十九年,境内无大规模战事,百姓无需外出服役,徭役宽松而政务清简,人民繁衍增长,粮食充盈于仓廪,夜不闭户,可谓是南北朝时期的极盛之期。当时土地广袤,田野丰饶,人民勤于本业,只要一年丰收,便能使数个郡县都忘记饥饿。
会稽郡濒临大海,又有湖泊灌溉,良田多达数十万顷,其中膏腴的上等田地,一亩价值一斤黄金,即便是西汉时的长安附近也不能相比。荆州拥有南楚地区的富庶,扬州则有整个三吴地区的沃土以及鱼盐杞梓之利,其出产的丝绵布帛,足以供应全国的衣着所需。
史评还特别提到,元嘉中期曾有水灾为患,但太祖文帝能够省费减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因此国家安然度过了危机。后来到了宋孝武帝刘骏末年,也曾积旱成灾,虽然灾情的严重程度与元嘉时期相似,但救济工作远不及元嘉时期得力,所以虽然灾情不及元嘉时的一半,但死亡人数却成倍增加。
这从侧面反衬出文帝时期救济工作的高效与得力。
然而,盛极而衰,似乎是历史的铁律。文帝刘义隆在其统治的晚年,或许是被“元嘉之治”的辉煌冲昏了头脑,或许是渴望完成父亲刘裕未竟的统一大业,他开始积极筹划北伐,意图收复中原失地。
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年),文帝不顾部分大臣的反对,在准备尚不充分的情况下,仓促下令出师北伐。
这场北伐,最终以刘宋军队的惨败告终。宋军“覆师丧旅”,损失惨重。北魏军队趁势反攻,兵锋直抵长江北岸,甚至烧杀掳掠至广陵(今扬州),将广陵一万多户人家掳往北方。徐、豫、青、冀、兖等州的人民惨遭杀戮者无数,千里无烟,一片残破。这场战争,使得宋王朝的财政濒临破产。
为了弥补巨大的军费亏空和战争损失,文帝不得不下令削减百官俸禄的三分之一,并开创性地向民间富有者“借用”资财,规定富民家资满五十万钱、僧尼家资满二十万钱者,须借给政府其四分之一的财产,待战事平息后归还。
这可谓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战时公债”了。
尽管财政如此窘迫,文帝仍坚持不向普通人民增加租调,这份坚持,在当时实属难能可贵,也算是他最后的“善政”之一。
元嘉二十七年的惨败,不仅掏空了刘宋的国力,也极大地打击了文帝的精神。两年后,即元嘉三十年(公元453年),心力交瘁的宋文帝刘义隆,竟被他寄予厚望的太子刘劭所弑杀。
随后,文帝第三子刘骏起兵讨伐刘劭,继位为帝,是为宋孝武帝。
孝武帝刘骏继位后,刘宋王朝的政治风气与经济状况便急转直下。此后的继位者,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再无刘裕、刘义隆父子那般的雄才大略与施政远见。东晋以来的户调制度,原本规定丁男调布绢各二丈、丝三两、绵八两、禄绢八尺、禄绵三两二分。
但到了孝武帝刘骏时期,竟将户调增至“民户岁输布四匹”,几乎是原先的四倍之多!如此横征暴敛,百姓安得不民穷财尽?曾经繁荣一时的“元嘉之治”,如同落日余晖,迅速被接踵而至的政治黑暗与经济凋敝所吞噬,南朝宋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自魏晋以来,世家大族凭借权势,将山川林泽视为私产,百姓樵采渔猎,都要向他们缴纳重税,甚至被驱打辱骂。刘裕出身寒门,对此深恶痛绝。他下令,凡山泽湖海之利,除法令特别规定者外,均向百姓开放,任民取用。
这道诏令,让无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苦百姓,多了一条活路。他们可以去山里砍柴,可以去湖中捕鱼,而不必再看豪强的脸色,缴纳高昂的“买路钱”。
“陛下,”户部尚书沈林子轻步走入,躬身行礼,“荆州、雍州两地的租税减免事宜,地方官已具文回报,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称之为‘仁政’。”
刘裕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远方,仿佛能看到荆楚大地上,百姓们正在田间辛勤劳作,脸上洋溢着希望的光芒。
“朕出身农家,最知稼穑之艰难,赋税之沉重。百姓是国家的根本,只有让他们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国家才能真正强盛起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过去,多少良家子弟,为了躲避繁重的徭役,或自残肢体,或逃亡山林,沦为盗匪,这难道是他们的本意吗?不,是苛政逼迫的!”
想起那些为了逃避冶铁苦役而自伤残废的百姓,刘裕心中便一阵刺痛。那冰冷的铁器,不仅摧残了他们的身体,更碾碎了他们的尊严和生活的希望。
因此,他下令,凡因避重役而自伤残者,一律免除其冶铁劳役,并由地方官府妥善安置,给予必要的救济。
“还有那些吏役和军人,”刘裕继续说道,“十二岁以下,六十岁以上,以及孤幼、单丁,家中有老弱需要扶养者,都应遣散为民。他们为国家效力,已经尽了本分,不能让他们及其家人再受苦。对于那些确实贫困无依的,政府要长期救济,不能让他们冻饿而死。”
沈林子闻言,心中感动不已。自古君王,多视百姓为草芥,视士卒为工具,能如此体恤下情,关怀到每一个个体的,恐怕唯有眼前这位武帝了。“陛下仁德,实乃苍生之福。臣定会督促各地,将陛下的旨意落到实处,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刘裕微微颔首,目光再次变得坚定:“整顿赋役,减轻民负,非一日之功。朕执政十余年来,虽殚精竭虑,推行了一些措施,但积弊甚深,仍需常抓不懈。朕不要什么虚浮的盛世之名,只求天下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孩子们能读书,老人们能安享天伦。”
他站起身,走到殿外的廊下,望着宫墙外那片广阔的天地。长江流域,这片被战火蹂躏多年的土地,因为他的一系列举措,正逐渐恢复生机。
农业生产慢慢恢复,商业活动日益活跃,人口也开始缓慢增长。这良好的经济基础,不仅仅是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更是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为了他心中那个尚未完全实现的梦想——统一中原,恢复汉家故土。
“传朕旨意,”刘裕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自今往后,中央各部门,乃至地方州县,凡有征调,必须严格依照律法,不得擅自增加分毫。如有违者,以欺君罔上、虐害百姓论罪!”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刘裕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是在为刘宋王朝的长治久安,为长江流域乃至整个南方的经济发展,奠定一块坚实的基石。
他或许没有留下多少华丽的辞藻,但他用一道道切切实实的利民政策,践行着一个“好皇帝”的承诺,也为南朝宋的经济思想,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那就是“藏富于民,与民休息”。
在他的治理下,南朝宋初期的经济,如同初春解冻的河流,开始缓缓复苏,流淌向充满希望的未来。
刘裕轻徭薄赋、关注民生的经济思想,也如同种子一般,播撒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等待着生根发芽,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