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海风带着湿气吹进码头。宫本雪斋站在竹筏上,脚边是装着敌将首级的木函,外皮已被海水泡得发软。他没看远处城墙,先转身对身后渔民下令:“火药送兵器库,俘虏押去东牢,旗子洗净晾在演武场。”声音很平,没有战后该有的兴奋。
一名老渔夫应了声,咳嗽两下,把肩上的绳索换了个位置。雪斋看了他一眼,“去医庐喝口藿香正气,再回来干活。”那人点头,脚步却没动,直到雪斋先走,才慢慢跟上。
雪斋沿着石阶上岸,腿有些沉。三天没睡,膝盖像被铁线绑住。但他没停,直奔天守阁。路上遇到巡城足轻,只点头,不说话。到了正厅前,守卫要搜身,雪斋解下双刀递过去,连同腰间的翡翠瓶也取了下来。
小野寺义道已在厅内等他。身穿白底黑纹阵羽织,坐在主位,手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敲着。
雪斋进门,单膝跪地,双手捧上战报和木函。“港口已焚,敌船尽毁,此獠伏诛。”话完,低头不动。
义道起身,接过木函,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你回来了。”他说。
“回来了。”
“辛苦了。”义道绕出屏风,亲自扶他起来。动作很慢,像是怕他不稳。然后拍了拍他肩膀,“这一仗,赢得干净。”
雪斋低头,“是兄弟们拼出来的。”
“是你带的。”义道回头对奉行说,“记功簿上写清楚:斩将一名,焚船十七,夺火药三箱,俘敌四十二。按军法,该赏。”
奉行应声记录。
片刻后,两名侍从抬着一个长条木匣进来,放在厅中央。匣面漆黑,铜扣泛光。义道亲手打开,露出一副铠甲——红白相间的色色威腹卷,甲片整齐,肩吞兽面,是战国大名才配拥有的名物。
“这副铠,原是我父留下的。今日赐你,不必推辞。”
雪斋看着那铠,没伸手。
“主公,区区小胜,不足当此国宝。”
“这不是赏你打了胜仗。”义道盯着他,“是赏你能独当一面。”
雪斋仍不动。
“你若不受,便是看不起我。”
这话一出,雪斋只能跪下,双手接过木匣。“谢主公厚恩。”
“起来吧。”义道笑了笑,“明日校场点兵,你穿上它。”
雪斋点头,命亲兵将铠甲抬走,自己留下听令。义道又说了几句安抚军心的话,便让他退下。
走出天守阁,晨光已照到石板路上。雪斋没回宅,转头去了值房。他知道,战报批红还没归档。
值房没人。烛火半熄,桌上堆着奏折。他翻找片刻,在一堆文书里抽出两份盖了印的批红。
第一份写着:“准宫本氏母灵迁入小野寺院陵,由奉行择日办理。”
他手指顿了一下。
母亲死于饥荒,尸骨都没收全。这么多年,他连一块衣角都没找到。现在突然说要迁葬,像是往空坟上立碑。
他放下这份,看第二份。
“密令:彻查宫本雪斋与黑田官兵卫书信往来,凡三日一报,不得遗漏。”
纸很新,墨迹未干。
雪斋把两张纸并排放在灯下,看了一遍,又一遍。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迅速将文书放回原处,只留下空白页压在上面。然后坐下,翻开一本兵粮账册。
进来的是副官,报告火药入库完毕,俘虏审讯开始。
“让佐藤负责。”雪斋说,“问话时我在隔壁。”
副官走后,他重新取出那两份批红,放在桌上。右手无意识摸向腰间,刀柄上还沾着干掉的血。
他想起昨夜砍下敌将头颅时,对方说的那句话:“你这药师走狗,竟敢犯我疆!”
那时他只想杀人。
现在他明白,杀一个人容易,活在一群人中间才难。
外面天已大亮。校场传来操练声。他站起身,走到角落的木架前,那里放着“色色威腹卷”的外匣。他没打开,只是用手抚过匣面。
荣耀是真。
怀疑也是真。
赏你,是因为你有用。
查你,是因为你太有用。
他忽然笑了下。不是开心,是明白了什么。
这时千代走进来,手里拿着药包。“伤口裂了,换药。”
他摇头,“等会儿。”
“你左肩的缝线崩了。”
“那就再缝一次。”他说,“但现在不行。”
千代没坚持,把药放在桌上,“主公派人来问,铠甲可合身。”
“我说过,明日才穿。”
“那你今晚得试。”
雪斋没答,只问:“最近有没有人打听我和黑田的往来?”
千代一顿,“茶屋那边传话,说有人在堺町问起你三年前的商队账本。”
“哪个商队?”
“朝仓家通行文书那次。”
雪斋眯眼。那是伪造印章的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政厅院子,几个文书正在晒账本。阳光照在纸上,字迹清晰可见。
他忽然说:“我不该拿这副铠。”
千代抬头。
“拿了,就成了靶子。”
“可你不拿,就是抗命。”
“所以我得让它看起来值得。”他转身,“去把田中五郎叫来,再备一份敌情图,我要在点兵时用。”
千代点头出门。
雪斋坐回桌前,拿起笔,在空白纸上写下几行字:“蟹口湾水流急,礁石密,敌船速快必失控。”然后画了个简单阵型。
他写完,停下笔。
手指又碰到了那两份批红。
功可以赏。
过也可以造。
今天给坟,明天就能挖出来。
他把纸吹干,放进袖中。然后站起身,走向兵器库方向。
路上遇到几个新兵,看见他都停下鞠躬。他点头回应,脚步没停。
到了兵器库,田中五郎已在等他。雪斋把图纸交给他,“照这个刻在训练板上,下午就用。”
“是。”
“另外,从今天起,所有进出值房的文书,你亲自登记。”
田中一愣,“包括主公的?”
“包括主公的。”
新兵咽了下口水,“属下明白。”
雪斋拍了下他肩膀,转身离开。
回到值房,他坐在灯下,没再看文书,也没碰铠甲。
他只是坐着。
天色渐暗,烛火跳了一下。
他低头,看见自己左手虎口裂开,血渗出来,滴在桌面上,一点一点,晕开成小片。
他没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