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漫卷山东,英亲王阿济格率领的东路军铁蹄所至,旌旗蔽空。
这支由五千满洲劲旅、一万蒙古八旗、一万汉军八旗组成的铁骑,如同滚滚洪流,踏破山河。
这一日,大军逼近曲阜。
距城十里外,官道两旁早已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衍圣公孔胤植率领阖府上下,并曲阜大小官员、乡绅耆老,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百姓们被驱赶至道路两侧,人人手持简陋的食盒水壶,作箪食壶浆之状,脸上却尽是麻木惶恐之色。
孔胤植身着大明所赐衍圣公朝服,头戴梁冠,跪在队伍最前方。
见清军旗帜渐近,他立即率众叩首,额头紧贴地面不敢仰视。
阿济格面色冷峻端坐骏马之上,镶白旗精良棉甲外罩亲王蟒袍,身后是望不到头的八旗军阵。
戈戟如林铁甲森寒,战马嘶鸣间带着煞气,无声地散发着征服者的威压。
臣,衍圣公孔胤植,率曲阜孔氏阖族并全城百姓,恭迎大清英亲王殿下王师!孔胤植声音带颤,将奴颜屈膝表现得淋漓尽致。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道旁百姓随之叩首,稀稀落落地喊着,声音中满是畏惧。
几个老者手中的食盒不住抖动,米粒洒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阿济格冷眼扫过跪伏的众人,目光最终落在孔胤植身上,他并未立即开口,任由沉默的压力笼罩全场。
跪着的人群中已有低声啜泣者,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屈辱。
良久,阿济格才缓缓开口,声线粗粝带着鄙夷:带路,去你府上说话。
嗻!嗻!王爷请!孔胤植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却仍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在前引路,不敢完全直立。
道路两旁的百姓依旧跪伏在地,直到大军完全通过才敢稍稍抬头。
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眼前经过的不是军队,而是又一场无法抗拒的天灾。
乱世如磨,早已将他们的尊严碾碎,只余下逆来顺受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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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穿过寂静的街巷,走向衍圣公府。那府邸高墙深院,朱门铜钉,气象森严。
一入府门,景象骤变。但见庭院深深,廊庑回环,飞檐斗拱皆饰彩绘,虽刻意收敛,仍掩不住百年积攒的豪奢。
青石板路扫得一尘不染,两侧古柏苍劲,太湖石点缀其间,透着一种与门外乱世格格不入的腐朽。
偶有身穿绫罗的管事,或丫鬟垂首快步走过,气氛压抑而精致。
来到灯火通明的正厅,奢华之气更浓,紫檀木家俬光可鉴人,多宝阁上陈列古铜玉器,空气里弥漫着昂贵檀香,墨香混合的气息。
厅中央早已设好香案,牺牲酒醴齐备,更醒目地摆放着一封以工整楷书写就,盖着衍圣公印玺的贺表,以及一套代表孔府权威的印信图册。
孔胤植再次跪倒,双手将贺表高举过顶,声音在空旷华丽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虔诚:“王爷明鉴!我孔家世受国恩,然深知天命有归,神器更易非人力可挽。
大明气数已尽,大清顺天应人,正位北京,此乃上合天心,下顺民意,实乃华夏之幸,万民之福!”
他深吸一口气,言语愈发流畅恳切,将学术正统政治投机完美结合:“我曲阜孔氏,承袭至圣先师衣钵,总理天下文脉,愿率天下读书人,竭诚拥戴大清为正朔天命所在!
此乃臣府上下恭撰之《初进表文》,字字皆出自肺腑!并献上孔府所辖田亩户册、林庙管理诸印信,伏乞王爷笑纳,转呈大清皇帝陛下!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清国祚永昌,江山万年!”
这一番阿谀奉承说得流畅无比,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
阿济格虽是一介武夫,但也明白孔家这块牌子的分量,倒也没拒绝顺手接过那份表文。
随即他看向厅内奢华陈设,掠过孔胤植身上精美的绸缎,再想起城外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这个象征。
“衍圣公深明大义,很好。”阿济格虽话语淡然,但还是肯定了孔胤植的表忠。
“你的忠心,本王会如实禀奏皇上,山东之地,乃至天下文教,皇上自有恩典。起来吧。”
“谢王爷!谢王爷恩典!”孔胤植再次叩首,这才在仆役的搀扶下起身,额头上已见细汗,但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如释重负,有荣焉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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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济格在山东的捷报,与南京陷落的噩耗,几乎是前后脚送抵北京紫禁城。
武英殿内,方才因山东传檄而定,带来的些许宽慰荡然无存,凝重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
摄政王多尔衮面色铁青,将那份宣告南京陷落的急报,重重掷于案上,声寒如铁:“李……嗣……炎?”
他鹰视狼顾扫过殿下诸臣,“谁能为本王解惑,一载前尚困蹇于两广一隅的流寇,何以竟能行鲸吞南方之举!倾覆朱明宗庙?!”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范文程趋前一步,躬身缓言:“摄政王息怒,此獠确非寻常草莽。
去岁我大清劲旅入关,全力剿击李自成,并弹压北方残明势力之际,彼趁隙于南疆坐大。
因其远在长江以南,与我主要战局无涉,加之其势初时远逊李自成、张献忠,故臣等虽有所察,然实未料其猖獗至此,竟成今日心腹之患。”
言词间透着几分,当初未能重视的懊悔。
“何止猖獗!”阿济格声若洪钟,带着前线而来的焦灼。
“据那南方溃卒所言,其军火器炽盛,炮术尤精,攻坚城若摧枯拉朽!金陵坚城,竟亦不能久持!”
一位深谙汉籍的文臣陈名夏,即刻接口语气凝重:“摄政王明鉴,更可虑者,乃其僭越之名号与狼子野心!
‘天策大将军’……此乃唐太宗李世民龙飞之前所受尊位,位极人臣,执掌征伐,实乃帝业之阶!
李嗣炎效此故智,其志岂在割据?分明意在鲸吞天下!今其尽据江南财赋重地,若假以时日整合南方,必为我大清心腹之患!”
此言如冰水泼面,令殿中众人悚然一惊,先前因定鼎中原而生的骄矜之气,顷刻消散大半。
多尔衮强抑怒火,行至巨幅舆图前,手指点在南都位置,复又划过北方疆域,决然道:“唐太宗?本王知之矣!是我等一时轻忽,小觑了南国豺狼,养痈成患!”
他蓦然转身,“然当务之急,非追悔往昔!阿济格!”
“嗻!”
“山东事宜即刻移交得力之人,你亲率主力,给本王钉死在黄河沿岸!
多铎平定陕西后,不必回师,即刻东出潼关与你形成犄角之势!给本王牢牢锁住防线,一兵一卒不得北窥,亦不许南寇北进一步!”
“嗻!”阿济格慨然应诺。
“范先生,”多尔衮转向范文程,沉声道。
“细作之事刻不容缓,当多遣人手不拘商贾、僧侣、流民,务必渗入江南!
本王要知晓李嗣炎兵马虚实、民心向背、降官真伪!不明敌情,此仗无从打起!”
“臣遵旨。”
范文程躬身领命,稍作迟疑又道:“启禀摄政王,此外,近日陆续有南明溃将北来乞降。
如广昌伯刘良佐、东平伯刘泽清等部将,皆称李嗣炎残暴,夺其兵权毁其根基,彼等不愿从贼,故冒死北渡,愿归顺我大清,效犬马之劳,以报故明之仇。
其麾下虽多溃散,然亦不乏久经战阵之老兵…此事,当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
多尔衮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嘴角泛起笑意:“哦?都来了?败军之将,失地之臣倒也算识时务,江南的饭既吃不成,便想来我大清碗里讨食。”
他略一沉吟,便有了决断:“收下!为何不收? 这些人虽不堪大用,但其对江南地理、李嗣炎内部情弊乃至明军旧制了如指掌,正可充作向导咨议。
将其所部溃兵严加甄别,老弱尽汰,精壮者打散编入汉军各旗,严加管束,以观后效。
告诉刘良佐他们想要顶戴前程,就拿真本事和忠心来换! 我大清不养无用之人。”
“王爷圣明。”范文程心领神会,这是要以“以汉制汉”之策,充分利用这些南来的“资源”。
多尔衮目沉渐深思路愈发清晰,分化瓦解之策,已在他心中酝酿成熟。
“再者,江南地广人稠,派系林立,李嗣炎以强力吞之,岂能顷刻消化?令各方细作,并这些新降之人,睁大眼睛,寻觅尚念朱明旧主,或与李贼离心离德者
……或可稍缓其势,为我争取时日。”
最后他望向殿外,好似已穿透宫墙见北方凋敝山河,语气沉滞而坚决:“然当务之急,须先彻底肃清肘腋之患!
李自成、忠明余孽务必速剿,各省州府须实心任事,让百姓稍得喘息力复农耕。”
他未明言,但在场诸臣皆心知肚明——北方早历多年战乱、征敛、灾荒,已是油尽灯枯。
若不能稍复元气,根本无力支撑与坐拥富庶江南的强敌,进行长期战争。
崇祯皇帝昔日的困局,如今如影随形,悄然缠上新生的清廷。
这时多尔衮声音再次响起,言语间带着一丝罕见的急迫,“八百里加急传令多铎!陕地清剿务求迅捷,不可迁延日久! 李自成残部务必尽快荡平,勿再纠缠!”
“令兵部、户部即刻核查整编九边及各路降军!汰其老弱留其精锐,严加操练,速成可用之师!
九边旧卒素称劲悍,远非内地营兵可比,经我大清之法度整训,必成锐旅!”
“着和硕敬谨亲王尼堪、巴牙喇纛章京鳌拜, 统新整编之汉军精兵两万,并满洲马甲五千,即日开拔,驰援多铎!
尼堪乃太祖之孙,久历战阵,勇毅果决,鳌拜亦是我满洲巴图鲁,可当大任! 告诉他二人要快!务必助多铎早日底定西北,回师东向以应对江南之变!”
殿议散去,诸臣皆神色凝重,步履匆匆而去。
多尔衮背手独自立于舆图前,目光灼灼钉在南方辽阔的土地上。
山海关一战后的从容已然消失,他清晰地意识到,一场真正决定天下命运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有没有,没打星的呀,7.4分太磕碜了。。qAq一百出头,明明催更有三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