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午后。
听雪轩内，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聆雪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着十几份卷宗。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泛黄的纸张，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得像是在破解什么复杂的阵法。
这些卷宗，是她花了三天时间，从执事殿、藏书阁、甚至一些相熟的长老那里，一点点搜集、整理出来的。
全部是关于“清河镇”的。
清河镇位于青云宗东南三百二十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凡人聚居地，偶尔也会有低阶修士路过或暂居。按理说，这种地方不该引起她这个内门天骄的注意。
但最近三个月，执事殿陆续接到了七起报告，全部来自清河镇方向，内容出奇地一致：
低阶修士失踪。
不是死亡，是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早的记录是两个半月前，一个炼气三层的散修在清河镇北边的老槐岭采药，一去不回。当时镇上的修士只当是遇到了妖兽，没太在意。
一个月前，又有一个炼气五层的青云宗外门弟子，在执行“收集百年槐木”任务时，在同一个区域失踪。执事殿派人去查，只在现场找到了一小截断裂的衣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阴气。
半个月前，失踪人数增加到三人，全部是炼气期，全部在老槐岭附近。
而最近的一份报告，是三天前送来的——这次失踪的是一个筑基初期的散修，也是清河镇目前修为最高的常驻修士。他失踪的地方，已经不是老槐岭，而是清河镇西边的乱葬岗。
现场同样残留着极淡的阴气。
“阴气……”
苏聆雪轻声念着这两个字，脑海中浮现出几天前，在食堂外遇到陆景川时，从他身上隐约闻到的那股古怪的麻辣香味。
还有更早之前，她调阅陆景川任务记录时，注意到的那次“落霞谷异常苔藓”上报。
当时陆景川上报的描述是：苔藓呈暗红色，有阴气残留。
和清河镇现场的阴气，有没有关联？
苏聆雪不敢确定，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巧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竹林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主峰云雾缭绕，仙鹤在云间穿梭，一派祥和景象。
但苏聆雪能感觉到，在这祥和的表象下，暗流正在涌动。
皇室使团已经抵达山门外三百里的迎仙驿，三日后就要正式进山拜访。名义上是“友好交流”，但谁都知道，他们是冲着“混沌体”来的。
虽然宗门高层严密封锁了消息，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陆景川身怀混沌体的传闻，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在小范围流传。现在皇室使团一来，更是坐实了这个猜测。
“如果皇室真的想要混沌体……”
苏聆雪的眼神冷了下来。
作为青云宗弟子，她绝不允许外人欺辱同门——哪怕这个同门身上藏着许多秘密，哪怕这个同门总是摆出一副懒散的模样，让人捉摸不透。
但更让她在意的，是清河镇的失踪事件。
低阶修士连续失踪，现场残留阴气，范围在扩大……
这不像偶然，更像是有组织的猎杀。
而猎杀者的目标，很可能不仅仅是清河镇。
青云宗东南三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如果那东西——不管是什么——继续扩散，迟早会波及到宗门范围。
“必须上报。”
苏聆雪做出决定。
她快速将桌上的卷宗整理好，放进一个特制的玉盒中，贴上封印符箓。然后换上一身正式的内门弟子服饰，推门而出。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既然看到了危机，就不能装作没看见。
这是她的道。
同一时间，北地雪原，银月狼族部落。
夜幕降临，圆月高悬。
月光照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辉。远处的雪山像巨兽的脊背，在夜色中勾勒出苍凉的轮廓。
部落中央的空地上，一堆篝火熊熊燃烧。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粗犷的脸庞，狼族战士们围坐在火堆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高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烈酒的香气，还有雪原特有的、干净凛冽的味道。
但在篝火边缘，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却在独自练习着。
离玖儿。
她今天穿了一身贴身的黑色皮甲，火红的长发扎成高马尾，在脑后随着动作甩动。她的双手戴着特制的金属爪套，每一次挥出都带起尖锐的破空声。
狼族战舞——这是银月狼族传承的战斗技艺，融合了身法、爪法、还有对月光之力的运用。动作刚猛凌厉，却又带着一种野性的美感。
“哈！”
离玖儿娇叱一声，身体旋转，右爪挥出。
五道淡银色的爪芒从爪尖迸发，在月光下划出凄美的弧线，击中了十步外的一块半人高的巨石。
“嗤——”
轻响过后，巨石表面留下了五道深深的爪痕，痕迹边缘还泛着淡淡的银光，那是月光之力残留的痕迹。
“还不够。”
离玖儿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满意。
自从回到北地后，她每天都拼命修炼。白天跟着部落的战士们学习捕猎技巧，晚上就独自练习狼族战舞。
她想变强。
变得很强很强。
这样，下次再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就能保护想保护的人，而不是只能躲在别人身后。
想到“想保护的人”，离玖儿的动作顿了顿。
她收起爪势，走到篝火边缘，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
月光洒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银边。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照出那张还带着些许稚气、却又已经初具风姿的脸庞。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几块已经有些干硬的肉干。
这是陆景川之前做的——在青云宗的时候，有一次她去找他，正赶上他在研究什么“灵食配方”，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食物。这几块肉干是其中唯一还算正常的，她就厚着脸皮要了过来。
一直没舍得吃完。
离玖儿拈起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肉干很硬，很柴，调味也谈不上多高明——咸了点儿，香料放得有点杂。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好吃。
或者说，不是好吃，是安心。
每次吃这个，她就会想起那个总是摆出一副懒散模样、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实际上比谁都细心、比谁都可靠的家伙。
想起他在皇陵秘境里，明明自己修为不高，却总能想出办法化解危机。
想起他在狼族部落，明明是人族，却能得到幽影狼尊的青睐，还硬撑着完成了痛苦的狼神洗礼。
想起他离开北地时，自己说“下次教你狼族战舞”，他那一脸“饶了我吧”的表情……
“噗嗤。”
离玖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笑着笑着，她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样了……”
她低声自语，望着南方青云宗的方向。
应该……没再被人追着要“吃”他了吧？狼神洗礼的效果能维持一段时间，再加上他那么聪明，肯定能想到办法遮掩混沌体的气息。
可是……
离玖儿想起离开前，狼王父亲对她说过的话。
“玖儿，那个陆景川……不简单。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重。皇室、幽冥教、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都在盯着他。你和他走得太近，未必是好事。”
她当时梗着脖子反驳:“我不怕！”
但现在，一个人坐在月光下，她忽然有些害怕了。
不是怕自己危险，是怕……再也见不到他。
怕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就像清河镇那些失踪的修士一样。
怕他被迫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比如……被皇室抓去炼药。
“哼，他做的肉干，好像也没那么好吃嘛……”
离玖儿小声嘟囔着，却把剩下的肉干仔细包好，重新揣回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很珍惜的样子。
“又在想那个人族小子？”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离玖儿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狼王离啸天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正背着手，仰头望着月亮。这位北地霸主今晚没穿战甲，只披了一件厚实的狼皮大氅，看起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父亲的温和。
“父王！”离玖儿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您、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离啸天走到她身边，也在石头上坐下，巨大的身躯让石头都微微下沉，“看你练得认真，就没打扰。”
他顿了顿，看向女儿:“还在担心他？”
离玖儿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离啸天叹了口气。
他这个女儿，从小就像她母亲，性子倔，认定的事十头雪原猛犸都拉不回来。对人族一向没什么好感，却偏偏对那个人族小子格外上心。
“放心吧。”离啸天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那小子机灵得很，没那么容易出事。而且……”
他望向南方，眼神深邃:“青云宗那位宗主，也不是吃素的。皇室想在他的地盘上抓人，没那么简单。”
“可是……”离玖儿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离啸天打断她，语气严肃起来，“玖儿，你要记住，你现在是银月狼族的公主。你的责任是守护部落，守护族人。个人的感情，不能凌驾于责任之上。”
离玖儿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知道……”她小声说，“可是父王，如果……如果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那守护部落又有什么意义呢？”
离啸天愣住了。
他看着女儿，看着这个从小被他捧在手心里、却不知不觉已经长大、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坚持的女儿，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欣慰，也有担忧。
最终，他只是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轻声说:“那就变强吧。强到没人能伤害你想保护的人，强到你能同时肩负起个人和责任。”
离玖儿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
“嗯！”
她用力点头。
月光下，父女俩并肩坐着，望着南方的夜空，各怀心事。
篝火在远处燃烧，狼族战士们的谈笑声随风传来。
雪原的夜，很静，很长。
青云宗，主峰议事殿。
夜色已深，但殿内灯火通明。
青云宗宗主坐在主位上，一袭青袍，面容清癯，眼神平静如古井。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那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
下首两侧，坐着十几位长老和堂主。
丹堂堂主、器堂堂主、阵法院院长、执法殿殿主、任务堂主事……青云宗的核心高层，几乎全到齐了。
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消息确认了吗？”
宗主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确认了。”执法殿殿主沉声道，“皇室使团昨日申时抵达迎仙驿，共二十七人。为首的是三皇子赵元启，随行有两位金丹期供奉，五位筑基后期护卫，其余也都是精锐。按照惯例，他们会在迎仙驿休整三日，然后正式递帖拜访。”
“三皇子……”丹堂堂主皱眉，“那位以‘礼贤下士’闻名，实则手段狠辣的三皇子？”
“正是。”
殿内响起一片低声议论。
三皇子赵元启，在大乾皇室中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修为不算最高，天赋不算最好，但心机深沉，手段高明，很受皇帝器重。这次派他来，皇室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势在必得。
“他们此行的目的，诸位应该都清楚了。”宗主目光扫过众人，“表面上是‘友好交流’，实则是冲着‘混沌体’来的。”
“宗主。”任务堂主事站起身，“关于混沌体的传闻，虽然在小范围流传，但宗门一直未予证实。皇室凭什么认定人在我们这儿？”
“他们不需要认定。”阵法院院长叹了口气，“只要怀疑，就够了。别忘了，几个月前，幽冥教为了混沌体，甚至敢在青云宗山门外设伏。皇室比幽冥教更名正言顺，也更难对付。”
殿内再次沉默。
是啊，皇室不是幽冥教那种见不得光的势力。他们代表的是大乾王朝的正统，有官职，有文书，有名分。如果硬要搜查，青云宗很难正面拒绝——除非彻底撕破脸。
但现在的青云宗，有和皇室撕破脸的资本吗？
“还有一个问题。”执法殿殿主再次开口，“最近三个月，清河镇方向陆续有低阶修士失踪，现场残留阴气。今天下午，内门弟子苏聆雪上报了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认为此事可能不是偶然，而是有组织的猎杀。而且……猎杀范围在扩大。”
他将一份玉简递给宗主。
宗主接过，神识一扫，眉头微微蹙起。
“阴气……又是阴气。”他低声自语，“落霞谷、清河镇……看来，暗处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活跃。”
“宗主的意思是？”有人问。
“两件事，都要应对。”宗主放下玉简，眼神变得锐利，“第一，皇室使团来访期间，加强宗门警戒，尤其是外门区域。所有可疑人员，一律严查。”
“第二，启动‘外出历练计划’。挑选一批精锐弟子，以执行任务的名义，暂时离开宗门。既是为了避锋芒，也是……”他顿了顿，“探查清河镇失踪事件的真相。”
“人选呢？”
宗主沉吟片刻:“内门弟子苏聆雪、林凡，这两人心思缜密，实力足够。外门弟子……陆景川。”
最后三个字说出口，殿内一阵骚动。
“宗主，陆景川可是……”
“正因为他是，才要让他出去。”宗主淡淡道，“留在宗门，反而更危险。出去了，天高地阔，皇室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而且……”
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我也想看看，这个能让银月狼族另眼相看、能让幽影狼尊青睐的小家伙，到底藏着多少本事。”
长老们面面相觑，最终都没再反对。
“那就这么定了。”宗主站起身，“三日后，皇室使团进山。五日后，历练队伍出发。散会。”
众人起身行礼，陆续退出大殿。
宗主独自站在殿中，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久久不语。
月光从窗棂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是一个只想躺平、却被迫卷入漩涡的年轻人。
还有那些，不知不觉中，已经将他放在心里的人们。
夜还长。
路，也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