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雪沫子,在墨房的窗棂上打旋,发出呜呜的声响。陈默正蹲在灶台前,往炉膛里添着松柴,火苗“噼啪”舔着柴薪,把他的侧脸映得通红。灶上的铜锅里煮着胶汁,鱼鳔的腥气混着松烟的清苦,在暖烘烘的屋里漫开——这是最后一批“大寒”墨的胶,得用文火熬足三个时辰,才能让墨锭在开春后依旧保持温润。
“胶该搅了。”林夏从案上抬起头,鼻尖沾着点墨屑,手里正用红绳给“冬至”墨缠锦囊。锦囊是用蓝布做的,上面绣着小小的梅花,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前几日跟着村里的绣娘学的,“刚才老木匠又在门口转悠了,手里拎着个布包,估计是给孙子做的虎头鞋。”
陈默起身,用长柄木勺搅了搅锅里的胶汁,黏稠的液体在勺间拉出细韧的丝。“虎形墨还差最后一道金纹,”他往胶汁里撒了点磨碎的珍珠粉,这是他特意留的料子,能让墨锭在光下泛着淡淡的珠光,“等胶凉透了就开工,保准赶在除夕前让他拿上。”
林夏放下锦囊,走到晾架前翻检墨锭。最上层的“小寒”墨已经干透,表面的冰裂纹在灯光下像无数细小的河流,她拿起一块凑近闻,能嗅到里面掺着的薄荷香——是上个月从后山采的野薄荷,晒干后磨成粉,冬天用这种墨写字,指尖不会冻得发僵。
“丫丫刚才来送了串糖葫芦,”林夏指着窗台上的草绳,上面挂着三串红彤彤的糖葫芦,糖衣在灯光下闪着亮,“说她奶奶能下床了,特意让她送来道谢。还说要跟你学刻墨模,开春就来当学徒。”
陈默搅着胶汁的手顿了顿,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她那小手,连刻刀都握不住。”话虽如此,却从工具盒里翻出把最小号的牛角刀,用布仔细擦着,“等开春找块软木,先教她刻个小兔子。”
正说着,院门上的铜环“哐当”响了两声。林夏擦了擦手上的墨汁去开门,见是王掌柜裹着件厚棉袍站在雪地里,手里拎着个食盒,眉毛上都结了层白霜。“陈师傅,林大姐,”他跺着脚上的雪,把食盒往桌上一放,“书院放年假了,先生们让我送点年货,说是谢你们的‘节气墨’——学生们用着都说好,连练字的劲头都足了。”
食盒里是满满当当的吃食:酱肉、炸丸子、还有两坛新酿的米酒。王掌柜打开一坛,酒香混着墨香飘出来,他给两人各倒了碗,自己也捧起一碗喝着:“说起来,有个学生家里是开书局的,想跟你们订批‘百家姓’墨,每个姓氏刻块小墨,串成帘子挂在书局门口,说既有墨香,又有文气。”
陈默接过碗,米酒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他想了想说:“‘百家姓’墨得小巧点,刻上简单的纹样,比如‘张’字配弓箭,‘李’字配李子,这样才好认。”林夏在一旁补充:“还得在背面刻个小福字,过年挂着也吉利。”
王掌柜连连点头,又说起镇上的事:“前几日见着墨韵斋的掌柜,他那铺子的墨卖不动了,听说正琢磨着转行呢。倒是你们这‘承砚’墨坊,名声都传到县城去了,年后准能多些生意。”
陈默没接话,只是给王掌柜续了酒。他想起几年前刚出狱时,墨韵斋的掌柜还嘲讽他“这辈子都做不出好墨”,如今风水轮流转,倒也不必放在心上。林夏知道他的性子,便笑着打岔:“年后打算做批‘春耕’墨,掺点稻壳灰,磨开了带着点土黄色,应春耕的景。”
王掌柜眼睛一亮:“这个好!我让书局的学生画些耕牛图,刻在墨上,保准好卖。”三人又说了会儿话,王掌柜踩着雪离开时,特意叮嘱:“除夕记得关上门早些歇着,年初一我来拜年,给你们带饺子。”
送走王掌柜,林夏把剩下的米酒倒进陶瓮封好,转身见陈默正对着虎形墨模出神。墨模上的老虎已经刻得差不多了,圆滚滚的爪子,歪歪扭扭的“王”字,脑门上还被他偷偷刻了个小小的旋儿,像个顶着呆毛的孩子。
“再加道金纹就成了。”陈默拿起金箔,用镊子夹着慢慢贴在老虎的眼眶上,“这样看着精神。”林夏凑过去看,忽然发现老虎的尾巴尖上,刻着个极小的“福”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你倒细心。”她笑着说,“老木匠见了,准得说你比他还疼孙子。”
陈默的耳尖有点红,把墨模放进桐油里浸泡:“他盼这墨盼了俩月,总得让他满意。”他转身往石臼里舀松烟,“对了,年前再做批‘福’字墨吧,街坊邻居来拜年时,送块当添头,比送糖果实在。”
林夏点头,从柜里翻出“福”字墨模。这模子是去年请老木匠刻的,笔画里带着点稚气,陈默说这样的“福”字才接地气。她往松烟里加了点朱砂末,红色在黑色里晕开,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雪下得更大了,院墙外的老槐树被雪压弯了枝桠,墨房里却暖融融的。陈默在刻“福”字墨,林夏在缝锦囊,偶尔抬头相视一笑,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灶上的胶汁还在慢慢熬,窗外的雪还在静静落,墨香混着酒香,在屋里缠缠绕绕,织成了岁末最安稳的模样。
临近午夜时,最后一块“福”字墨终于刻好。陈默把墨锭摆进木盒,林夏往每个盒子里塞了张红纸,上面用新墨写着“岁岁平安”。两人站在墨房中央,看着满架的墨锭,忽然觉得这一年的辛苦都值了——从初春的桃花墨,到寒冬的大寒墨,每一块墨里都藏着日子的温度,藏着邻里的笑脸,也藏着彼此的陪伴。
“开春后,”林夏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咱们在院里种棵桂树吧,等秋天开花了,就能用新采的桂花做墨了。”
陈默点头,目光落在案上那方留着凹痕的墨坯上。他知道,等开春回暖,他要在上面刻上两个人的名字,刻得深深的,像他们在这墨房里扎下的根。
雪光映着窗纸,墨香漫过门槛,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是有人在辞旧迎新。陈默和林夏相视一笑,举起手里的米酒碗轻轻一碰,碗沿相击的脆响里,藏着对来年的期许——愿墨香常在,愿岁月安稳,愿他们能一直守着这方小天地,把日子磨成最温润的墨,写满往后的岁岁年年。